曾布不慌不忙出班向趙頊行了禮,然後說道:“臣伏見言事官所議助役新法不便,論以十害,上煩聖聽,考其所陳,皆失利害之實,非所以今日更張之意。雖陛下睿智聰明,洞照其說,然流聞四方,轉相倡和,將疑天下之人,故臣不敢俯默而不言。”
說到這裏,曾布略停了一停,抬眼望了趙頊一眼,見趙頊注意的聽著,接著說道,“朝廷議變更差役之法,誌在便民,故雖遣使訪之天下詢問利害,曠月彌年未有成法,是以民事之重,經畫之際不可不謹也。畿甸之事至近而易講,所遣之官,其論說措置利害多可行者,又經司農共開封府提點司集議,再牒之諸縣,凡民所未便皆可自陳,此可謂詳且盡矣!臣聞言官之言,皆臣所未喻,臣請一一陳之。”
這也算是開場白。但曾布的開場白,卻不是一般的客套,而是向諸大臣說明,劉摯之言雖瞞不了皇帝,但傳出去卻要惑天下人,是以他曾布不得不說;而從助役法、募役法到免役法,已在京畿行之一年有餘,尚未成法推向全國,不可謂之不謹。趙頊兩眼一直望著曾布,聽曾布這一說,不禁點了點頭。說道:“卿再說下去。”
曾布說道:“畿內上等戶盡罷昔日衙前之役,今之輸錢,其費十減四、五;中等戶舊充弓手、手力、承符、戶長之類,今使上等及坊郭、寺觀、單丁、官戶出錢助之,故其費十減六、七;下等戶盡除前日冗役,而專充壯丁,且不輸一錢,故其費十減八、九。劉摯所言朝庭受聚斂之謗,或以為淩虐赤子,此臣所未喻也!田裏之人,困於徭役,使子弟習於遊惰,今輸錢免役,使之歸於南畝,安生樂業,劉摯以為‘小則去為客戶、商賈,大則為盜賊,’此臣所未喻也!量其物力,使等第輸錢,其均平齊一,無以過此。劉摯以為斂錢用等,非法所能齊,此不通之論,臣所未喻也!昔之薄書等第不均,不足憑用,故加以刊正,按其物產財力升降皆得其平,而劉摯言‘舊等不可信,今之品量何以得其無失’,如此,天下之政何可為?此臣所未喻也!提舉司因昨以諸縣等第不實,故立品量升降之法,況曉示人戶,事有未便,皆可改正。劉摯言品量立等,是欲多斂雇錢,至於祥符等縣,以上等戶充下等,又為何不言?此臣所未喻也!兩浙一路,戶口一百四十餘萬,輸錢七十萬;畿內十六萬戶,輸錢十六萬,募役之餘,所剩無幾。何以言兩浙欲以羨餘之功,司農欲以寬剩為功?此臣所未喻也!免役或輸現錢,或輸糧粟,皆從民便,為法至此,亦已周矣!而劉摯言若使輸錢,則絲帛粟麥必賤,若用他物相抵,則為民害,此臣所未喻也!”
如果說劉摯陳免役法十害,還隻是捕風捉影想當然,曾布陳詞便是有理有據,劉摯竟無以辯解。此時文德殿內一片竊竊私語之聲,夾著一、兩聲咳嗽,自然是讚成曾布之言者多。曾布故意略停了一停,雖說是躬身俯首,已感覺到趙頊和文彥博、王安石的目光齊射到自己身上,大殿裏的私語之聲也漸停息,這時他才說道:“賈蕃身為知縣,當奉行條詔,差役之事若有未便於民,也應自陳。縣內千人詣京師,闖開封府,闖丞相府,詣禦史台,為前朝所未有,自當治賈蕃不職之罪。”
曾布話音剛落,劉摯立即說道:“畿民有訴,安可禁其言?何以怒縣官不能禁遏?趙子幾安可以他事定賈蕃之罪?此趙子幾挾情之罪,乞付吏部施行。”
禦前陳情,漸漸有了火藥味,並且指名道姓,互相指摘,以至欲由有司定罪。趙頊看看楊繪、劉摯,又看看曾布、趙子幾,心裏雖偏向曾布和趙子幾,卻也沒有說話。文彥博是置身事外,手捋白須,默默不語。王安石胸有成竹,始終麵帶微笑。楊繪咳嗽一聲,說道:“臣以為若治賈蕃,縣民詣京之後之事則可,摭前事則不可,趙子幾確有挾情之嫌。”
趙子幾說道:“賈蕃不職不法,豈可分前後?便是團定保甲,一縣之中,皆未按司農寺所定之法。路遇篤疾貧民,因應對不稱意,少叫了幾聲大人,即違法使其罰銅,又非理拷掠其子,枷號四日而死。至於借貸官錢,沽買村酒,殘民犯法,不一而足,豈能不治?劉禦史已知其罪而不參,何以反責下官?”
趙頊說道:“賈蕃如此草菅人命,安可不治?”
曾布說道:“京畿行免役之法,皆開封府與司農寺奉旨集議,此天下皆知。若法有所不善,禦史深責司農,如何無一言及開封?開封府於民事何所不預,東明縣民有所訴,斥而不受,此乃禦史所當言而未及,是胸懷邪詖之情而有所向背?”說到這裏,曾布向趙頊躬身一揖,又說,“願陛下以臣所言宣示中外,使有識之士考其是非,若臣言有涉誣罔,則誅夷竄逐,臣所甘心;如言不妄,則陛下也當察其情偽而以大公至正之道處之,則天下之幸!”
“天下之幸”四字,在文德殿內回環飛午,直至湮滅,文德殿歸於寂靜。稍頃議論之聲蜂起,文德殿內又是一片嗡嗡之聲。禦史可風聞奏事,也正因為可風聞奏事,所奏之事便有所不實。曾布和趙子幾所言,卻事事可考,句句屬實,言詞鏗鏘,理直氣壯,聽者為之動容。因此,辯到這份上,誰是誰非,眾人心知肚明,隻不知今日之事,如何收場。此時鄧綰輕咳一聲,兩袖一揮,又左右顧盼一下,這才出班奏道:“陛下方有大有為之心,將舉直糾枉以示天下,恭逢其時,臣等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