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說道:“恐韓琦不肯受。”
王安石說道:“按製不當加恩,但韓琦兩朝顧命大臣,再任不可不加恩。”
趙頊說道:“改授永興軍節度使如何?”
王安石說道:“聖意甚是。”
一陣沉默,隻有皮靴踏在地磚上的極輕微的“嚓嚓”聲。趙頊仿佛是在分揀著思緒,挑選著話題。過了一會,趙頊說道:“歐陽修上表乞致仕,是恩準還是挽留?”
王安石說道:“歐陽修久困於病,疏於視事,知青州時便不佳。況依附流俗,無益政事,必令留之何用?可以太子少師、觀文殿學士致仕。”
趙頊停下了腳步,看著王安石,微微一笑。這一笑,仿佛一道陽光在趙頊的臉上閃過,其中又夾著些許狡黠和揶揄。趙頊說道:“司馬光屢次上章乞西京留司禦史台,朕一直未準。今又上一章,正在朕身上,你可一看。”邊說邊從袖中取出司馬光的本章,又是微微一笑,遞給王安石。王安石連忙躬身接過展讀,見司馬光寫的是: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見不如呂誨,公直不如範純仁、
程顥,敢言不如蘇軾、孔文仲,勇決不如範鎮。誨於安石始知政事之時,
已言安石為奸邪,謂其必亂天下。臣以謂安石止於不曉事與狠愎爾,
不至如誨之言。今觀安石援引親黨,盤據津要,擠排異己,占固權寵,
常自以己意陰讚陛下內出手詔以決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
謗議悉歸於陛下。臣乃自知先見不如誨遠矣!純仁與顥皆與安石素厚,
安石拔於庶僚之中,超處清要。純仁與顥睹安石所為,不敢顧私恩義,
極言其短。臣與安石南北異鄉,取舍異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
素薄,徒以屢嚐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輕絕而預言之,因循以至
今日,是臣不負安石而負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純仁與顥遠矣!臣承乏
兩製,逮事三朝,於國家義則君臣,恩猶骨肉,睹安石專逞其狂愚,
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廟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為
陛下別白言之。軾與文仲皆疏遠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
虎狼之怒,上書對策,指陳其失,隳官獲譴,無所顧慮。此臣不如軾
與文仲遠矣!人情誰不貪富貴、戀俸祿?鎮睹安石熒惑陛下,以佞為
忠,以忠為佞,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不勝憤懣,抗章極言,自乞致
仕,甘受醜詆,杜門家居。臣顧惜祿位為妻子計,包羞忍恥,尚居方
鎮。此臣不如鎮遠矣!
王安石讀到這裏,心想,怪不得剛才皇上笑得古怪,原來有司馬光這篇絕好文章!他看一眼趙頊,見趙頊背手而立,似在遠眺,順著趙頊的目光看去,隻見在波浪般的大屋頂之上的一方雲天,浮雲在緩緩漂移、變薄。偶爾被風撕破,露出一片青霄,不久又被遮蔽。王安石收回目光,低頭再讀下去:
……今陛下惟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
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臣之才
識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議論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言,陛下之所謂讒慝者
也!伏望陛下聖恩裁處其罪。若臣罪與範鎮同,即乞依範鎮例致仕,若罪
重於鎮,或竄或誅,所不敢逃。
司馬光的這份章奏,沒有再提去西京留司禦史台事,卻是以自述的形式自責不如呂誨諸人為名,行責罵王安石之實。這是集三年來眾罵之大成,可謂無以複加。王安石自從與司馬光就阿雲一案第一次公開爭執之後,在政事上就一直處於對立狀態,王安石說司馬光是“流俗者之赤幟”,自然對司馬光的責罵也不放在心上。他抬眼看趙頊,卻見趙頊正笑咪咪看著自己,心想:司馬光固然罵的是我,最後一段說的卻是你,你能不放在心上,我便會耿靈於懷?遂微微一笑,說道:“大好文章,請陛下賜於臣,待臣掛於廳堂之上,朝夕觀讀。”
趙頊聽了,“哈”的一聲笑了起來,說道:“為執政者當有此量!”
王安石又笑了兩聲,說道:“臣奸邪惑主,怎當得陛下聖明?”說笑了兩句,王安石正色說道:“臣不才,然臣所行青苗、助役諸法皆經熟慮驗證,有何缺失,司馬光雖洋洋數千言,未見隻字片言也!”
司馬光要求去西京留司禦史台,原是不願問政之意。趙頊固然不聽司馬光之言,倒也想用司馬光,以他的話說,“如司馬光常在左右,人主自可無過”。他下詔讓司馬光從永興軍移知許州,司馬光上章再辭,又遷延了一些時日,這才從其所請。司馬光自到洛陽,絕口不提政事,築獨樂園,閉門讀書。不久,夫人張氏和兒子司馬康將編著《資治通鑒》所用史料帶來洛陽,司馬光從此埋頭編著《資治通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