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王安石一覺睡到第二天巳時方醒。和李升榮客氣了幾句,便離開李家,繼續前行。
頭上是玉宇無垠,腳底下一馬平川,秋景迷離,不冷不熱,微雨過後,地無纖塵,正是行路的好天氣。王安石和張世英一路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從從容容的走著。久居鬧市,看的是鱗次櫛比的房屋,擠的是摩肩接踵的行人,隻從寒暖和人們的衣著上感知季節的變化。今天置身曠野,便是長阡短陌,高墩低埂,荒草野藤之中黃菊亭亭,潦水淺灘之濱紅蓼萋萋,增加了不少對秋的慨歎。不覺又是夕陽銜山,暮靄四起。兩人正打算找個人家打尖投宿,忽見前麵有樹蓊鬱,傳來犬吠之聲,分明是個村莊,又隱隱聽到哭聲,像是女孩哭娘,聲音甚是淒慘。王安石歎道:“下民如此,中心何忍?就在此村投宿吧。”
這是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房屋雖有大小高矮,卻都是土坯壘的牆,屋頂苫的草也盡已陳腐,便知皆是貧戶,日子過得甚是艱難。在一家門前,幾個人正用蘆席搭著喪棚,哭聲便從這家傳出。王安石和張世英就近走進一家投宿,這家院子甚大,靠院門是豬圈和牛欄,欄中一頭黃牛在低頭吃草,一群十幾隻雞在牆邊扒食。靠後是座北朝南一排三間草房,中間一間,前半是客廳,後半是廚房,東、西兩間便是臥室了。王安石和張世英一進院門,家主——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連忙迎了出來。張世英先抱拳唱了個喏:“老丈納福。”遂又陪笑說道,“我們意欲借宿一宵,不知方便否。”
這老者從張世英手中牽過毛驢,就在牛欄旁木樁上拴定,嘴裏說道:“住宿不妨,隻是莊戶人家飯食粗糲,進不得尊口。”
張世英取出百十個銅錢,問老者:“不知近處可有酒買?就請老丈和我們共謀一醉?”
老者說道:“此地離韓集隻得五裏地,腿快的半個時辰可跑個來回,我這就叫人去買酒。”此時正好一個半大男孩在王安石和張世英身旁轉前轉後的看熱鬧,老者吩咐道:“狗兒,叫你爹回來。”狗兒跑到院門口叫了聲:“爹,爺爺叫你回來。”
老者的兒子正在搭著喪棚,聞聲跑了回來問道:“爹,叫我有事嗎?”
老者說道:“去鎮上打兩斤酒,挑幾樣下酒菜,有白麵饃饃捎帶十幾個。回來後把你的房騰出來讓客人住。”老者又命狗兒把小方桌和幾張凳子端到院子裏,自己給王安石和張世英倒了碗茶,便拉起了閑話。
原來這村名叫王莊,也屬山陽縣,離李家莊不到四十裏。老者名叫王複,家裏三代五口人,日子還算能打發得過去,現在老伴和媳婦在幫著忙喪事。張世英忙問:“死的是什麼人?如何隻聽到一個女孩的哭聲?”
王複歎了一口氣,說道:“說起這家人家,也真是慘得很了。”王複喝了口水,又在王安石和張世英的碗裏續了點水,接著說道,“原本是夫妻倆帶一個孩子,男的名叫王榮,老婆季氏,女孩名叫雲兒,和我孫子狗兒同年,今年剛好十歲。今年春天縣衙放青苗錢,王榮貸了兩貫,打算買一頭黃牛。錢剛拿回家,恰好孩子她舅舅來,竟順手牽羊的拿進了賭場。待王榮趕到賭場,兩貫錢已輸了一貫九。王榮當場就氣得吐了血,回到家便一病不起,挺不了一個月便死了。”
張世英說道:“她這舅舅實在不成器了,想不到世間還有這種人。”
王複說道:“誰說不是?打王榮死後,她這舅舅便沒上過門。季氏帶著孩子忙裏忙外,這可就苦了。”
王安石問道:“這季氏如何有錢還青苗款?”
王複說道:“就是這話。不過苦惱歸苦惱,也不能自盡啊!”
張世英問道:“是自盡的嗎?”
王複說道:“就在一個時辰前上吊的,可憐撇下雲兒一人。信不信由你,不出三年,雲兒定會被舅舅賣進煙花。”
張世英說道:“季氏不該撇下孩子的,忍辱負重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王安石說道:“除非遇到不可忍之辱。”
正說著話,王複的兒子已從鎮上回來,手裏提著一壇酒,菜和十幾個白麵饃饃裝了滿滿一籃子。王複把菜和饃饃從籃子裏一一取出放在桌上,菜是用荷葉包的,有一包牛肉,一包豬頭肉,另一包卻是一隻雞,也已斬成了塊。又開了酒壇的封泥,給王安石和張世英斟了酒,也在自己碗裏倒了半碗。這時村上人都知道王複家來了兩個客人,有十幾個人站在院門口看熱鬧,卻又不進院門。狗兒站在王複身邊,目不轉睛的隻盯著白麵饃饃。王複向狗兒揮揮手說道:“去去去!”狗兒沒有動身,兩眼也沒從饃饃上挪開。張世英拿了一個饃遞給狗兒,說道:“你家吃什麼,拿一個來換。”狗兒伸手接過饃饃先啃了一口,一溜煙鑽出院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