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複端起酒碗,先喝了一口,對王安石和世英說道:“兩位一進門,我便知道是有身份的人。出門在外,誰能帶著房子走路?其實向東再走五裏去鎮上找個旅館不是更方便嗎?這話我卻說不出口,我總不能把客人往外推!現在倒好,居家的吃行路的,反了。”
張世英笑道:“老丈這樣說就見外了。不瞞老丈,我們是從東京來的,我姓張,家中薄有田產,這位姓王,現做著學官,因去揚州辦點事,相約結伴上路的。”
王複起身向張世英行禮說道:“原來是張員外,失敬失敬。”轉身又向王安石行禮說道:“學官大人在上,小民有禮。”說著便要下跪。
王安石起身一把拉住說道:“不必多禮。”
張世英也說道:“隻當我們是尋常過路的,拘束了就沒趣了。”
王複說了聲“是”,態度卻是恭謹得多了。
王安石問道:“老丈今年可曾貸青苗錢?”
王複說道:“原也不想貸,衙門裏人要我貸點,也就貸了一貫,買了兩隻小豬,西橫溝的坡塘修了修,整了一張犁。一頭豬下月出圈了,正好還青苗錢,還有一頭豬留著過年。”
張世英笑道:“老丈好算計。”
王複聽張世英誇獎,心裏也頗得意。他走進廚房,拿了一個饃不像饃餅不像餅的東西出來遞給王安石,說道:“我們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吃這東西,大人你嚐嚐。”
王安石掰了一塊放在嘴裏,嚼了好一會才勉強咽了下去。問道:“這是什麼做的?果然難下咽。”
王複說道:“玉米麵摻了點豆粉,和著青菜蒸的,這還算好的呢!雲兒家吃什麼?燒一鍋菜湯,摻一點玉米糊,那東西能熬饑?”
王安石說道:“這倒也是。”又問,“你貸錢請何人擔保?”
王複說道:“本來要我請本保的大戶馬大豁子擔保的,此人不是東西,不過是在文書上具個名,便要收兩分息。我說我不請擔保,縣衙的人說不擔保不得貸錢。我說不貸錢拉倒。縣衙的人說不行,我就說用老黃牛擔保,還不了錢把我的老黃牛牽走。”說到這裏,王複手摸胡子笑了。
王安石聽了,點了點頭笑道:“馬大豁子?好怪的名字。”
王複也笑道:“馬大豁子本名馬明,小時候在搖籃裏被老鼠在鼻子上咬了一口,其實也隻有一點齒痕。先叫豁兒,算是小名,現在叫馬大豁子,可就是罵人了。”
沉默有頃。張世英端起碗,和王複的碗碰了碰,兩人一口幹了,張世英又搶過酒壺先給王複斟了酒,這才說道:“雲兒這孩子真可憐,我們想去看看,方便不?”
王複說道:“也沒有什麼不方便。現時正吃晚飯,待會兒我帶你們去,一表三千裏,哪裏攀不上親敘不了故?隻說是遠房親戚,誰又管你這閑帳?”
王安石說道:“老丈說得是。”
三個人把一壇酒喝完,又各吃了一個白麵饃饃,現成的菜湯喝了半碗,算是酒足飯飽。這時天已全黑,王複帶著王安石和張世英去看雲兒。
王安石和張貢英跟在王複身後來到雲兒家門口,隻見喪棚裏放了四、五張桌子,靠大門邊的一張桌子上,點了一燈,有兩人替換著吹著哨呐,另有一人大約是個管帳的陪著說著閑話。因見王複領著兩人前來,隻當是吊孝的,便把哨呐吹得山響。張世英摸出大約一兩碎銀放在桌上,王複叫記帳的寫上“王安,紋銀一兩。”王安石跨進門檻,見雲兒家是並排兩間草房,一明一暗。這間明的,前半間算是堂前,後半間做著廚房,暗的一間自然是臥室了。這半間堂前做了靈堂,便顯得十分擁擠。季氏的屍體放在一塊門板上,頭腳邊各點了一燈,燈光幽幽的,一張小方桌上放著豬頭、鯉魚和雞。還有一些樣子怪異的物事,氣氛淒涼又詭異。除雲兒還有四、五個婦人陪著守靈。王安石向季氏的屍體躬身揖了一揖,雲兒一身重孝,跪地下叩了三個頭算還禮。王複扶起雲兒說道:“這兩人是從京城來的,住我家裏,說起你家的事,攀談起來才知,這位——王複用手指著王安石——和你家還沾了點親,算是遠房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