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八、歐陽修有兩個遺願,要難為兒子為他辦到(1 / 3)

這是戶後的一片竹林,粗如兒臂的竹子,枝葉交織成了一個絕好的蔭棚,陽光被擋住了,透過枝葉的間隙灑下的陽光細碎斑駁,照在身上已不覺太熱,風卻可以通過竹杆的空間毫無遮隔的吹送。在竹林中放一張藤躺椅,仰臥其上,睜眼看勁節挺拔鳳尾輕舞綠影婆裟,閉目聽風鳴竹葉蕭蕭颯颯喁喁切切,確是消夏避暑的好地方。

此時,歐陽修正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躺椅旁放著一張杌凳,杌凳上放了一隻茶壺和一隻茶碗,茶水滿滿倒了一碗,顏色褐黃,是用炒得微焦的大麥泡的,歐陽修此時已經沒有了品茗的雅興,隻有解渴的需求了。

歐陽修是熙寧四年夏天致仕的,他回到了廬陵老家。這裏是宦海半生魂牽夢縈的地方,到處布滿了兒時的足跡,並且更能引起對母親鄭氏的追憶。數十間青堂瓦舍也頗氣派,半畝竹林可以清心滌慮,四時八節當地的州縣官員自會上門問安,偶有文人學子遠道慕名而來執卷問經俯首聽詢,歐陽修致仕後的生活應該是閑適而又悠然了?其實不然,此時他的消渴疾已經很嚴重了。他的腿漸見浮腫,視力急速減退,他已經不能飲酒了。歐陽修不飲酒,生命便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生命,還能做些什麼?

歐陽修從躺椅上抬起身來,伸手端茶碗。對他來說,這一動作似乎有點艱難,舉著的手有點顫抖。他喝了一口茶,放回茶碗,卻沒有放穩,茶潑了,茶碗掉在地下。好在地下鋪滿竹葉,柔軟而有彈性,茶碗在地下滾了兩滾,沒有摔碎。歐陽修輕輕招呼了一聲,侍妾秋硯跑了過來,問道:“相公,哪裏不舒服了?”歐陽修欠起身子用手指了指地下的茶碗,秋硯連忙扶歐陽修躺好,再從地下拾起茶碗,倒了半碗茶後,把茶壺和茶碗放在地下,自己坐在了杌凳上。

如果說歐陽修不能喝酒便隻有一半生命,他便是用剩下的一半生命校勘舊作的。那個時候,坐在身邊的是夫人,不是侍妾。歐陽修病體屢不見好,知道在世時日無多,平生詩詞文章能無錯訛?他要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一一校勘。不能留有錯訛,讓後人笑罵!他已經目不能視字,夫人便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手已不能握筆,夫人便與他代筆。

這一校勘是何等的艱難!歐陽修的著作太豐了,他,還有夫人仿佛在進行著一次遠征,前麵是路途迢迢煙水茫茫沒有盡頭。太常禮院祀儀二十四卷,太常因革禮一百卷,已存放在太常寺,歐陽修沒有校勘。他首先校勘的是由他修撰的五代史七十四卷。歐陽修便如這樣的躺在躺椅上,微閉著眼睛,聽著夫人曼聲閱讀。夏天在這竹林裏,沐浴著涼風,冬天在書房裏,架著炭火。他要對他的舊作作著文字修飾,對引用的史實不夠明白的重新考證,於是夫人便要從家藏的典籍中尋找依據。別說是抱著衰病之身的歐陽修,便是夫人也覺苦不堪言。夫人說道:“相公致仕在家,理應恬然安然頤養珍攝,況且相公為詩為文,名冠天下,何必還要如此自苦?即便小有不足之處,莫非還怕先生罵嗎?”歐陽修說道:“文章千秋事,不能有一字不妥。”接著輕歎一聲又說,“不怕先生罵,隻怕後生笑啊!”夫人的話本有調侃的意思,聽了歐陽修的話,她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歐陽修這句話的份量,他的詩詞文章是要傳諸後世的,孰好孰壞,將由曆史來評判,他能不謹慎校勘?

耗時一年,除〈五代史〉外,歐陽修校勘訂正了〈歐陽修集〉五十卷。〈別集〉二十卷,《六一集》七卷,《奏議》十八卷,《內外製集》十一卷,《從諫集》八卷,同時還著作了《歸田錄》八卷。當夫人終於翻過了最後一頁,吩咐丫頭洗筆時,不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歐陽修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此時躺在躺椅上的歐陽修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秋硯忙問:“相公怎麼了?”歐陽修說道:“沒有什麼。”語聲低沉,有點含混不清。

歐陽修是用意誌支撐著病體堅持到校勘結束的,校勘的過程,便是消耗生命的過程。已經到了彼岸,可以鬆一口氣了。而這口氣一鬆,竟使歐陽修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的躺了半個多月!

終於又能起床了,歐陽修叫秋硯扶持著走進竹林,在藤躺椅上躺下。仿佛軀體羈絆生命的能力減弱了,生命隨時可能消逝。腦子裏有時混沌一片,思惟已經凝結,有時卻十分空靈,思惟異常活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