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歐陽修的腦中也是一片空靈,已經消逝了的歲月、種種生活過的場景和交遊過的人物在腦中紛至遝來。
歐陽修四歲死父,由母親鄭氏教誨。生活的艱辛隨著歲月的消逝而在記憶中淡化,或者說在憶想中詩化。在門口一方空地上鋪了一層沙,母親鄭氏教他用蘆葦棒在沙上學寫字,寫滿了再刮平,刮平了再寫。他是從這方沙子上開始領悟人生,並且以高中第一名進士而步入仕途的。
他的腦子裏忽然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是範仲淹、杜衍、韓琦、富弼,還有仁宗皇帝。忽然又都模糊了,仿佛被一層白霧籠罩著,一忽兒霧散了,人也不見了。
或許他為人過於剛直,得罪了不少人。他這一生惹上了兩件風流官司,都是被人誣陷。這是很使人難堪的,尤其是治平四年新君即位不久的那一件“扒灰”案,他多麼想好好輔佐新君啊!但他在京都待不下去了。或許是時過境遷,或許這僅僅是人生的小注腳,早已被歲月所抹平,此刻想來,心中已不起波瀾了。但身為參知政事未能為新君舉一事,這是他此生的一大憾事,走得真是不甘心啊!
歐陽修在躺椅上扭動了一下,秋硯連忙扶他躺正了,用手巾給他輕輕擦去額上沁出的汗珠,輕聲問道:“相公,要喝點水嗎?”歐陽修依然微閉著眼睛沒有作聲。忽然,歐陽修睜開了眼睛,並且眼睛裏分明閃動著靈光。他看到有兩個人向他走來,是王安石和蘇軾!王安石在前,蘇軾在後。王安石謹厚,蘇軾灑脫,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卻都受到歐陽修的極力推崇並屢向皇帝舉薦。歐陽修向仁宗舉薦王安石時,說王安石“德行文學為眾所推,守道安貧剛而不屈,議論通明有時才之用,所謂無施不可者”。這是對王安石既是全麵又是極高的評價,對蘇軾的評價既抽象到了極點,也具體到了極點。歐陽修說:“三十年後,世人隻知蘇軾而不知我歐陽修了!”說抽象,是因為歐陽修並沒有說蘇軾有什麼過人之處;說具體,是歐陽修說的是這樣一個可能出現的事實:世人能因蘇軾而忘記歐陽修。歐陽修說這話時,蘇軾進士及第不久。
歐陽修看到蘇軾走到了王安石前麵,向自己緊走幾步一躬到地笑道:“睽隔日久,疏於問安,見諒見諒。”歐陽修也笑道:“哈哈,是子瞻啊?真有數年不見了。今日一見,幸何如之!”秋硯聽到歐陽修笑了一聲,嘴裏嘟嘟囔囔說著話,卻又聽不清說的什麼,忙低下頭問道:“相公說的什麼?有什麼事嗎?”秋硯並沒有能闖進歐陽修的意識中,也沒有打斷歐陽修的思惟。蘇軾不見了,歐陽修忙與王安石見禮。王安石笑容可掬,說道:“永叔,安石拜揖。久違清儀,有失瞻顧,恕罪恕罪。”歐陽修笑道:“介甫啊,當年公亮舉薦你,本以為你會立即赴京的,我在京都候了你半月,說是你沒有應舉。未得相聚,真乃人生恨事。”王安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並且現出了怒容。他指責說:“範仲淹初貶饒州,你與尹洙、餘靖皆以直仲淹遭逐,朝中朋黨之論起,你以朋黨論進,其文也,擲地能作金石聲,當時你是何等的氣慨!安石以道義恤民,行青苗以舒民之急難,你何以與流俗輩同聲共氣,反對青苗之法?”歐陽修急忙辯駁道:“介甫急公好義,憫天下之貧民,修信之矣。行青苗之法,初衷為舒民之急難,修亦信之矣。然青苗之法行,士大夫為之洶洶,故臣耆舊群起而攻,修亦以為不當行也!修以書諫,未能見聽,亦頗為介甫惜之。”
歐陽修的神態有點激奮,說到最後,“修以書諫,未能見聽,亦頗為介甫惜之”幾句,竟是極清晰的說了出來。由於激動,呼吸便有點急促,腦門上又沁出了些汗珠。守候在一邊的秋硯聽了,吃了一驚。忙叫人請夫人,又問歐陽修:“相公剛才說的什麼?是做夢說夢話嗎?”歐陽修似夢非夢,與王安石爭論,這也是一種思惟活動。不過由於此時歐陽修體虛神怠,往往分不清思惟中的虛境和現實的環境。經秋硯一叫喚,從意識的虛境中回到了現實,隻覺爽風著體,竹葉蕭蕭,清涼可人。夫人來了,為歐陽修擦去了額上的汗輕聲問道:“相公感覺如何?有什麼不舒服嗎?”此時歐陽修尚未從激奮狀態中緩過來,他的心跳得時快時慢,胸口也覺有些脹悶。夫人侍候歐陽修喝了一口水,終於緩過勁來。歐陽修說道:“做了一個夢,夢中和人爭辯了幾句,你們不必著急。”夫人說道:“相公,著人叫發兒和棐兒回來吧?”歐陽修應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