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與王安石本來交厚,雖然多年未曾見麵,又因自己反對行青苗之法,一直未有書信往來,但心裏卻總惦記著王安石,惦記著由王安石主持的朝政,不知王安石是否生了嫌隙,心裏也頗惴惴。剛才在夢中與王安石的爭論,倒使他想起兩件事來。確切的說,是兩件身後的事。因夫人提到差人叫兒子回來,歐陽修說道:“我有兩件事要難為發兒和棐兒了。”夫人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難為不難為?老子的事該當由兒子去做,做不了就是不孝。”歐陽修嘴唇動了兩動,沒有說話,卻歎了一口氣。夫人說道:“現在也說不上忌諱不忌諱了,無非就是為你請諡號的事,也說不上難辦。”
歐陽修是以太子少師、觀文殿大學士致仕的,死後由太常寺請諡號是不成問題的,歐陽修所說的兩件事中並沒有請諡號。他擔心的是辛辛苦苦編修的《五代史》能否刊行天下。因官修的《五代史》已經刊行,歐陽修編修的《五代史》即便刊行,也得欽準。自己上遺表請準嗎?叫發兒和棐兒為父拜表請準嗎?歐陽修丟不起這個人。有一個人倒是一言九鼎,隻要他出麵,沒有不成的,他便是當朝宰相當政柄國的王安石。歐陽修如何叫兒子去向王安石開口?歐陽修把他的考慮告訴了夫人,夫人說道:“這事我看著不算難辦,當年你和王安石何等交厚,難不成這點事都不肯幫忙?叫你兒子厚著臉皮向他多叩幾個頭總成吧?要不,你為官幾十年的積蓄也有百十兩黃金,都送給他如何?”歐陽修苦笑笑說道:“真是婦人見識。王安石於俸祿外不取一文,便是送他一座金山他也不會收。至於多叩幾個頭嗎?……所以我說是要難為發兒和棐兒了。”
歐陽修多說了幾句話,覺得有點氣急,秋硯在歐陽修的胸口輕輕的抹著。夫人問道:“不是說兩件事嗎?還有一件呢?”歐陽修慢慢合上眼睛,沒有說話的意思。這一件事更難於啟齒了。
歐陽修這一生磊落特立,鐵骨錚錚,得罪的人多了,自然就會褒貶不一,尤其是那兩件風流官司,擾得他半生不安。他需要有一個文學、品行、地位都佳的人為他寫祭文。光有文學不行,詞藻華麗通篇溢美之詞徒惹人笑。由無行文人或奸佞之徒執筆有失身份。至於地位,自然會增加祭文的份量,對自己的評價也最能公允。不用說,這篇祭文由王安石撰寫最為的當。王安石為文,易一字如撼山。但要兒子去向王安石求祭文嗎?天下哪有此理?
夫人連問了幾遍,歐陽修說道:“這件事不說也罷。”夫人說道:“相公這一生也甚不易,不說自幼失怙,家境艱難,便是仕途蹭蹬,受誣遭罵,受了多少冤枉氣?相公能以狀元及第告慰寡母,難道你兩個兒子就不能讓你撒手無憾?”歐陽修這才說道:“一字之褒,如華袞加身,一字之貶呢?我這一生固然不易,孰好孰壞任由世人評說,卻也想要一篇措辭公允為後世所推的祭文。”歐陽修說到這裏打了個頓。他兩眼向上望著,頭頂上是在風中輕輕舞動的鳳尾,但他視而不見,眼中隻有一片混茫。停了半晌,歐陽修才說道:“我總不能叫兒子去向王安石求祭文吧?”夫人說道:“有什麼不可?墓誌銘也都是請人寫的,沒聽說自己給自己寫呢!你兒子求不來妾身自去。隻是這幾年你和王安石不大好,會不會寫出不妥當的話來?”歐陽修說道:“這倒不必擔心,我知道王安石的胸襟,他不會在文中攙雜個人恩怨。”
又捱了兩個月,歐陽修終於離開了這事非纏繞、恩怨糾結的塵世。兒子歐陽發和歐陽棐早幾天已趕到家中,忙著準備白幡孝幛和喪事所用的種種物事。歐陽修走之時,風清月明,素輝匝地,庭院裏的兩株桂樹正當盛開,空氣中彌漫著桂花的清香,但歐陽修已無從領略了。地方官前來吊唁致祭,這也是應有之義。夫人叫大兒子歐陽發在家辦理喪事,二兒子歐陽棐上京報喪,說了,要歐陽棐把父親臨死前說的兩件事辦妥。想了一想,又要歐陽棐帶上十兩黃金,叫兩名妥當得力的伴當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