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先是按司馬光疏文之意下詔求直言,又詔:“先皇帝臨禦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繁擾,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實惠。其申諭中外,協心奉令,以稱先帝惠安元元之意。”詔書的意思頗為含糊,確實也不好說得太明白。
接著下詔寬保甲、養馬,免元豐六年前所欠的稅賦。
罷免役錢。
詔資政殿大學士呂公著兼侍讀,乘傳赴闕。
詔資政殿學士司馬光知陳州。
詔蘇軾複朝奉郎知登州。
在太皇太後的心中,除司馬光、呂公著之外,還有一個蘇軾。司馬光知陳州,蘇軾知登州,其實隻是個過渡,還不是實職上的過渡。因為太皇太後不是要他們去作知州,而是拔擢至朝堂之中。這些詔書事先並沒有問過宰相王珪和次相蔡確,他們是接到詔書之後才知道的。於是蔡確和章惇同到王珪府上問個究竟。
在王珪家的客廳裏,蔡確和章惇都在拿茶杯蓋撥著漂浮在上麵的茶葉,杯蓋與茶杯相碰,發出叮叮的聲音。這是無意識的動作,因為他們想向王珪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處說起。或者說有點難啟口。
蔡確和章惇同時來訪王珪,並非是事前約好的,走到王府的大門口突然相遇,然後互相揖讓,一起進府。而王珪對這兩個不速之客的到來並不感到奇怪,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在客廳中寒喧、落座、奉茶之後,竟然是默默地喝茶――玩著杯蓋。
沉默了一段時間,章惇把茶杯放在麵前幾上,說道:“‘先帝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這‘有司’自然是中書了?請教王大人,下這道詔書是你的主意?蔡大人和下官如何不知?寬保甲、罷免役錢,也都是王大人你的主意了?”
王珪的神態有點疲憊,嗓音也有點沙啞。他身為趙頊的山陵使,負責給趙頊興建陵墓,在野外選址開工,日曬雨淋的忙了幾天,身體有點不適,這才回家一趟,聊作歇息。蔡確、章惇同時來訪,自然不能慢待。聽章惇如此問話,他有點不快,說道:“章大人這是在責問本相嗎?”
蔡確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僵,忙說道:“章大人問問而已,便是下官也有點不解,隻怕未必是王大人的本意。”
王珪說道:“近日連下十幾道詔書,本相事前也是不知。”
章惇心想:“原來是這‘老虔婆’一人所為!”章惇心裏雖是這樣想,卻也不敢說出口。以這種語言罵太皇太後,殺頭未必,官是不會做了。
這時蔡確問王珪:“聽說太皇太後遣梁惟簡找過司馬光?司馬光也上了疏文?”
王珪說道:“本相也曾聽說。司馬光的疏文本相沒有看到,太皇太後要詔百官言朝政闕失,並在朝堂中張榜公布,此事今日才知,正打算與兩人大人說知。”
章惇笑道:“原來太皇太後視左、右丞相為無物,妙啊!”
王珪低著頭歎息一聲,蔡確瞪了章惇一眼,卻也無話可說。
太皇太後能視左、右丞相為無物,把章惇這個門下侍郎更不放在心上了,說準確點應該是“視三省輔臣為無物”。章惇出語揶揄王珪和蔡確,隨即便知過當。
一時無語。太皇太後撇開三省輔臣而去問政於留侍西京禦史台的司馬光,使他們預感到了此什麼。他們心中不快,卻也無可如何。
稍頃,因王珪說起詔百官言朝政闕失一事,章惇說道:“言朝政闕失,從來新皇帝登基都有此詔,倒也不以為怪。以下官愚見,此詔既榜於朝堂,措辭應予以斟酌。正文之下,宜加‘若陰有所懷,犯其非分,或扇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則顧望朝廷之意以僥倖希進,下則眩惑流俗之情以幹取虛譽,若此者,必罰無赦’。兩位大人以為如何?”
蔡確笑道:“妙則妙矣,如此還有何人有話可說?”
章惇也笑道:“持正要何人說何話?隻怕欲上書言事的,雖各有所懷,概不出下官所條之中!”
王珪沒有心思說笑,他說道:“章大人所言甚是,此事蔡大人明天辦妥,榜於朝堂,本相身子甚不受用,明天要謁告了。”
蔡確和章惇兩人與王珪揖過告辭走了,王珪送到客廳門口手扶門框看著他們走出大門,想回內堂休息。剛要舉步,忽覺頭腦一陣昏眩,連忙又扶著了門框。他閉了眼睛定了定神,卻並無好轉。這種昏眩的感覺是一波一波的,仿佛身處洪水之中,但淹沒的不是軀體,而是意識。忽然他又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起來,輕得可以虛空中飄浮。這是一種美妙的感覺,意識也變得飄渺起來。他想弄清楚怎麼回事,身在什麼地方,但是無濟於事。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似霧非霧,似煙非煙。眼前這似霧又似煙的東西忽然慢慢的變成了血紅色,但沒有光亮,沒有朝霞豔麗,倒像是在水中慢慢浸潤的,他的身體就在裏麵載浮載沉。
王珪扶著門框的手向下滑落,他的身體綿軟無力,卻感到渾身舒坦,有一種洋洋然的感覺。或許這僅是一個瞬間的感覺,他的意識便像一蓬青煙離開了軀體。他仿佛聽到有人哭喊“相公”,聲音來自很遙遠的地方,隨之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珪死了。他從參知政事至宰相共執政十六年,可謂長矣!因為沒有目標,沒有追求,也就無所建明,但這十六年過得倒也平實,沒有哪個禦史想到要參他一本。他死了,對政局並沒有什麼影響。因為在太皇太後的眼中,還沒有他這個宰相的位置,隻有司馬光、呂公著、蘇軾幾個人。不過宋神宗趙頊的山陵使要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