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司馬光死、汴梁都在流淚
宋、夏兩國自從永樂之役之後,秉常複位,重又與大宋和好,趙頊隻同意恢複“歲賜”,沒有答應歸還被占的土地。兩國關係正常化後,國與國之間的禮義往來自然便是少不了的。小皇帝趙煦即位,西夏國派了鼎利、罔豫章前來相賀,這本是極尋常不過的。誰知鼎利和罔豫章兩人到了汴梁,見原先輔佐趙頊又主戰的王珪已死,蔡確和章惇外放,新任宰相司馬光一向又反對與西夏征戰,皇帝年幼,太皇太後權同聽政,對外未必能強硬得起來。恰以此時,以劉摯為首的禦史參了李憲和王中正,說李憲“貪功生事,漁斂生民膏血,興靈、夏之役,首違師期,乃屯兵蘭州,遺患今日”。說王中正“將兵二十萬出河東,逗留違詔,精卒精騎,死亡殆盡”。結果是李憲和王中正解除兵權,提舉宮觀賦閑去了。王中正倒也罷了,那李憲身為涇源、熙河、蘭會經略安撫製置使,鎮守蘭州,是西夏的肘腋之患。西夏最忌憚的是鍾諤和李憲兩人,好戰又能打仗,如今鍾諤已死,李憲一遭貶斥,心裏便想要回著那一片被大宋占著的土地。鼎利和罔豫章打聽到這些情況,連忙倍道回國,報於國主秉常。秉常再召大臣一議,當即派訛囉聿來汴梁求所占的蘭州、米脂等五砦。太皇太後接到秉常所上的表,不敢怠慢,忙遍召執政赴垂拱殿議事。
司馬光現在住在原中書省四區府第的首區,也就是王安石曾經住過的府第。出門不遠便是天街,沿天街往西,進了宣德門,過大慶殿、文德殿、紫宸殿,再向西不遠便是垂拱殿。司馬光一乘肩輿一直抬到垂拱殿前時,眾執政大臣正陸續來到,揖讓進殿,向皇帝和太皇太後行過禮後,按班序肅立在龍床之前。
太皇太後端坐在軟簾之後,因有簾相隔,看不清真容。小皇帝趙煦坐在龍床上,神態端凝,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不過從麵容上可以看出,趙煦不大開心,這也是事出有因。
司馬光舉薦程頣為崇政殿說書,侍候趙煦讀書,這老夫子竟像煞有介事,以師道自居,講書之時,板著一副麵孔,說是莊重。管起皇帝簡直比管自己的兒子還緊,卻又是無所不管。聽太監說起皇帝在洗臉時見地下有螞蟻,遂避過一邊。程頣問趙煦:“可有此事?”
趙煦說道:“有之。”
程頣說道:“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
這還罷了。趙煦見柳條在風中搖得好玩,又見綠得可愛,便折了一根,揮舞著玩。這是小孩性情,本無可厚非。程頣麵色一端,對趙煦說道:“方春時和,萬物發生,不可無故摧折!”
程頣如此管教趙煦,趙煦能高興嗎?此時程頣的哥哥程顥已死,程家兩兄弟所創的理學雖未為朝野所公認,卻也已成體係。程頣硬是要拿他的那一套來規笵皇帝,而用這許多規矩束縛著的皇帝還能治國嗎?“天子一怒,血流飄杵”,殺人固然不好,卻有氣呑山河之勢。見了螞蟻不敢踏殺,折一根柳條要遭老師數落,這樣的皇帝能有什麼胸襟魄力?
現在的執政班子中,以文彥博的身份最尊。他沒有在三省中任具體職務,隻以太師平章軍國重事。其次是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司馬光,其後依次是: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呂公著、門下侍郎韓維、同知樞密院事範純仁、同知樞密院事安濤、尚書左丞李清臣。文彥博年已八十一歲,白須白發,竟還是眼不化,耳不聾,行如風。小皇帝趙煦仿佛對他頦下的一捧白髯很感興趣,兩眼忽閃忽閃的盯著他看。
簾後傳出太皇太後的聲音:“賜文太師坐,賜司馬大人坐。”
內侍端了兩個雕花木墩,文彥博和司馬光謝恩告坐。太皇太後說道:“西夏國主請求蘭州五砦之地,辭禮尚恭。因是先帝時所占,未知可與之否,請眾卿簾前熟議。”
太皇太後說完,司馬光先看了文彥博一眼,文彥博正微微含笑看著司馬光,意思是要司馬光先說。司馬光向趙煦和簾後的太皇太後拱手行了個禮,說道:“此乃邊鄙安危之機,不可不察。靈夏之役,本由我起,新開數砦,皆是彼地,今既許其內附,豈宜靳而不與?若見小忘大,守近遺遠,惜此無用之地,轉使兵連不解,則悔之晚矣!願決聖心,為兆民計。”
司馬光以首相身份當先奏事,所說也甚冠冕堂皇。司馬光說完之後,沒有人接著說話。或許是因為這一問題太過重要,提得又倉促,腦子來不及思考,或者說來不及組織確當的語言。
沉默有頃,文彥博就座位上向趙煦和太皇太後拱了拱手,說道:“司馬大人之言甚是。我大宋與西夏雖有誓約,數十年來仍然戰事不斷。今西夏既以卑詞求地,不若與之,此亦息爭之要也。”
文彥博說完,又是一陣沉默。呂公著本來話就不多,他對司馬光和文彥博的話持保留態度,此刻也不想說什麼。他看了韓維一眼,韓維也正看著呂公著。因此事司馬光和文彥博發了話,韓維也不想多言,下意識的抱笏退了半步。
邊事屬兵事,該樞密院多說幾句。但範純仁抱笏恭立,兩眼虛望著前下方,沒有說話的意思。安濤見範純仁不說話,向皇帝及簾後的太皇太後拱了拱手說道:“文太師和司馬丞相既欲歸還其地,當使西夏知過在彼,我乃宥過而還其地,不應示以厭兵之意。示弱於彼,致戰之道也。”
若以班序而論,該李清臣說話了。他歎了一口氣,仿佛是自言自語:“此地不可棄也!”
先帝所占之地是否退還給西夏,有司馬光和文彥博兩人讚成,便成定局。太皇太後說道:“依眾卿意,許還其地。著即詔告夏使,說明已應其請。蘭州、米脂五砦交割之事,由樞密院著人辦理。”
司馬光說道:“皇上聖明。臣以為五砦之地固可還給西夏,熙、河之地,留之無用,守之則費錢糧,不若棄之。”
議將蘭州五砦之地還給西夏,執政之中尚未引起爭執,從人數上或者是持反對意見者多,但主流意見應該說是讚同。司馬光忽然提出要放棄熙、河五州之地,眾執政聽了也覺意外。司馬光話音剛落,安濤立即爭道:“自靈武以東,皆中國故地。先帝有此武功,今無故棄之,豈不取輕於外夷?司馬大人此議不妥。”
文彥博兩手捧著頦下白髯,沉吟不語。王韶取熙河時文彥固然堅決反對,一旦要棄已取之地,也頗躊躇。再說安濤之言也頗有理,尤其是“先帝有此武功”這一句,使人無法反對。韓維和範純仁也覺沒有無故棄之的道理,隻是不好出言反對司馬光。此時呂公著徐徐說道:“禮部員外郎孫路曾為河州通判,何不召彼一問?”
呂公著此話一出,眾人立刻讚同。於是太皇太後命內侍速召孫路入宮。
時間不長,孫路夾了地圖跑得滿頭大汗來到垂拱殿,忙不迭向小皇帝趙煦和太皇太後行禮,又向眾執政大臣行禮。司馬光說道:“將欲議棄河、湟,孫大人在彼四年,請關說利害。”
孫路通判河州,後又到蘭州,足足待了四年。守蘭州時,恰遇夏人入寇,被孫路領兵擊退。論起捍禦功,孫路連進五階,除陝西路轉運判官,接著轉禮部員外郎。呂公著提出問他,也算問對人了。因為內使召孫路是說了執政正議棄守河湟事,要他前去關說利害,孫路雖是隨內侍匆匆而來,也算是有備了。司馬光開口一問,孫路遂鋪開地圖,手指點著說道:“自通遠軍至熙州才通一徑,熙州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關辟土一百八十裏,臨黃河,城蘭州,然後以為屏障。若捐以予敵,一道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