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五二 司馬光死 汴梁都在流淚(2 / 3)

地圖上點線相連,在常人眼中,不過是一團亂碼,不明其意。眾人的目光隨孫路的手指而動,方寸之地便是數百裏河山。若論孫路之意,蘭州、米脂等五砦都不可歸還西夏,他是和西夏兵交過手的,不怕再打一場戰爭,但執政大臣議政,他還沒資格置喙。他關說河湟不可棄的道理,眾大臣倒還聽得明白。司馬光向孫路拱手道謝,說道:“若非孫大人之言,光等幾誤國事。”

這次議政時間不長,前後也隻個把時辰,司馬光已覺精神不濟,支持不住。勉強步出垂拱殿,由司馬康扶著上了肩輿,剛要走時,文彥博走近前來笑問道:“君實近來身體如何?”

司馬光答道:“托福,還好。”

文彥博說道:“君實不必客氣。君實一餐能吃幾碗飯?”

司馬光一愣,答道:“飯量不大,也還吃得兩碗。”

司馬康插嘴說道:“文大人,我爹其實一碗飯都吃不到。”

文彥博說道:“我聽說君實躬親庶務,不舍晝夜,才有此一問,社稷所寄,庶民所望,諸葛亮少食而事煩之事,請君實引以為戒。”說完拱手作別,也上了肩輿,下人抬著飛奔而去。司馬光見文彥博八十一歲而老益彌壯,自己才六十八歲,連走幾步都氣喘,不覺搖頭歎息。吩咐司馬康:“走吧。”下人們便小心翼翼的抬了起來。

多食,少事,心寬,說說容易,司馬光便做不到。先帝視之為腹心,欲以皇子寄;太皇太後視之為幹城,言行而計從,自當舉一身以徇社稷,豈能自惜?

也是。司馬光身膺執政才幾個月,王安石所行新法明麵上是厘革殆盡,其實不然。當年王安石行新法時,先是製置三使條例司總理全國新政,後由司農寺掌控天下常平新法,凡立新法,必先在條例司講論,定出條貫。除各路轉運司、州、縣設有專人提舉,另有察訪使巡視監督,推行起來,也覺艱難。他司馬光靠發幾通詔書,下幾道劄子,沒有一個專門的工作機構,就幾個月能辦成什麼事?不說別的,就說免役法,大多數州、縣寬剩錢已收足,用錢雇役何等方便?突然改複差役法,各式人役是好派差的?蔡京以五天時間在開封、祥符兩縣恢複了差役法,強差硬派,有意要弄得民怨沸騰,歸罪於司馬光,司馬光是正人,如何知道蔡京有如此居心?罷青苗法,又有多少善後事宜?州、縣官吏真如此聽話?

還有使他不安的,呂公著和韓維並不十分支持他。成都轉運判官蔡曚上表多說了差役法的好話,韓維上表參劾,說是附會差法。這是什麼話?連差役法的好話都不能說,還複什麼差役法?還有一件事,司馬光欲廢王安石的新經義,韓維提出可與先儒之說並行,於是王安石的新經義便沒有能廢。司馬光能與韓維拉下臉來嗎?朝野怎麼說?禦史又怎麼說?呂公著與其說是支持他司馬光,不如說是支持韓維。或者反過來說,韓維支持呂公著。好在韓維和呂公著甚顧大體,並未與他公開爭論。

司馬光到家時,午時剛過,一進府門,司馬康一邊替司馬光除冠脫袍,又一疊聲叫下人侍候午飯。盡管下人抬的肩輿十分的平穩,司馬光仍覺著渾身不得勁。肚子倒是有點餓了,夫人張氏親自存了半碗精白米飯,司馬光撥了兩口便放下了。稍停一會,用湯泡了泡又吃了兩口,實在吃不下,由張氏和司馬康扶著去臥室休息。

夫人張氏安頓好後,命一女婢給司馬光打扇、驅趕蒼蠅。司馬光既感覺著熱,偏偏又不出汗,那風扇在身上極不舒服。司馬光揮手叫女婢離開,想小睡一會。待躺下之後,卻又毫無睡意。一眼看到案上公文堆積,遂又掙紮著坐到案前,批閱起來。

一連幾天,司馬光都是這樣,病既不見好,精神越來越不濟。太醫天天前來診治,藥配了不少,隻是仍不見效。

就這樣捱了十幾天,漸覺秋涼。此時範純仁以國用不足,請再立常平錢穀斂散之法,因司馬光正在病中,太皇太後和執政呂公著、韓維商議之後,即下詔施行。也就是說,範純仁和呂公著、韓維三位執政又恢複了青苗法。太皇太後命梁惟簡告知司馬光,司馬光即具折子進呈太皇太後,折子上寫的是:“先朝散青苗,本為利民,並取情願;後提舉官速要見功,務求多散。今禁抑配,則無害也。”

司馬光寫這個奏疏,同意了範純仁的意見,肯定了朝廷重新推行青苗法的做法。這一來不打緊,卻又使得朝議紛然。劉摯的一道奏疏經太皇太後批過,送到了司馬光的案頭。劉摯寫的是:

乃者朝廷患免役之弊,下詔改複差法,而法

至今不能成。朝廷患常平之弊,並用舊製,施行

曾未累月,複變為青苗之法。其後又下詔切責首

議之臣,而斂散之事,至今行之如初。此二者,大

事也,而反複二三,尚何以使天下信從!且改之

易之誠是也?君子猶以為反令。況改易未必是,徒

以暴過舉於天下,則曷若謹之於始乎!

讀了劉摯之表,司馬光寢食難安。

接著蘇軾上表說道:“熙寧之法,未嚐不禁抑配,而其為害也至此。民家量入為出,雖貧亦足;若令分外得錢,則費用自廣。今許人情願,是為設法罔民,使快一時非理之用,而來慮後日催納之患,非良法也。”

繼蘇軾之後,王岩叟、朱光庭、王覿紛紛上表乞罷青苗。當蘇軾這四人的奏疏經太皇太後批閱後轉送到司馬光手裏時,司馬光是又驚又急,當即著人知會執政們入宮見駕,太皇太後傳懿旨在延和殿議政。

司馬光乘的肩輿一直抬到延和殿外,由司馬康扶著下了肩輿,走進殿中。他見執政們俱已到殿,急匆匆直走到太皇太後簾前說道:“是何奸邪,勸陛下複用青苗法!”

司馬光走向簾前的步履有點不穩,這句話卻是說得聲色俱厲。複行青苗法是範純仁提議的,呂公著和韓維同意的,範純仁聽司馬光如此說,大驚失色,抱笏低頭不敢與言。呂公著和韓維對看一眼,沒有做聲。此時眾執政無一人說話,氣氛十分的沉悶,空氣仿佛已經凝結,小皇帝坐在龍床上,一雙眼睛吃驚的看看這個,又看看哪個。稍頃,太皇太後說道:“卿之言是也。常平仍依舊法,青苗錢更不支俵,舊欠免二分之息,隻收本錢。此詔著即發至各州縣。”

太皇太後說完,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但經此一來,執政中間,也就不無芥蒂了。

太皇太後並不知道執政們各懷微妙心理,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台諫官言,近日除授多有不當,眾卿以為如何?”

若真除授不當,是宰相的責任,司馬光是首相,自然責無旁貸。他說道:“朝廷既令臣僚各舉所知,必且試用,待其不職,然後罷黜,亦可並坐舉薦之人。”

呂公著立即提出了異意。他說道:“舉官雖委人,亦須執政審察人材。”

司馬光說道:“自來執政,止於舉到人中取其所善者用之。”

這是什麼話?韓維駁斥道:“光所言非是,直信舉者之言,不先審察,待其不職而罰之,甚失義理。

韓維的話,已經有了火藥味。呂公著接著說道:“近除用多失,亦由限於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