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高山流水(十)(1 / 2)

陶弘景這才注意到琴妖手中的那塊神木,那上麵光禿禿的,琴弦早已不知散在何處。

他在心中喟歎道:“琴之無弦,便如人之無心。難怪他會變成這樣。”

琴妖撫著空蕩蕩的琴木黯然傷神:“你們定是知道的,主人伯牙與鍾子期因為一首《高山流水》而結為摯友,後子期病卒,主人知道這世上再無知音,便下定決心不複鼓琴。他在鍾子期的墓前扯去我的琴弦,又將我摔在青石之上,你們今日看到的這塊木頭,便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身體早已經破碎不堪了。而今的我,隻是在苟延殘喘罷了。”

陶弘景想了想,而後試探性地問道:“俞伯牙曾經摔琴斷弦,那你記恨他嗎?”

“若說當初,怎能不恨?就在他把我摔碎的那一晚,我還去找過他,質問他為什麼要把我毀掉,為什麼不讓我繼續為他奏鳴。從前我隻是瑤池邊上一顆不能言不能動的大樹,伏羲把我製成了瑤琴,琴弦就是我的靈魂,音符便是我的語言。可這世間盡是些庸眾凡夫,他們根本就不懂音樂。要麼把我當作追逐名利的器具,演奏那些靡靡之音,向君王獻媚。要麼把我看作是淫巧的工藝,彈撥那些鄭衛之聲,與市井沆瀣….我整日發著言不由衷的樂聲,奏著違心違意的嘈音。人有五官四肢,我也有頭、頸、肩、腰、尾、足,人有心,我也有弦。可那些庸夫,卻隻把我當作一個玩物!”

琴妖的字字句句皆是帶著怨恨和控訴。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在世上苟存了數千年,直到我遇到了伯牙先生.....是他....是他讓我發現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是我見過的最天才的琴師,曠古絕今,舉世無雙。隻有在他的指下,我才獲得了身心的自由,他的每一個挑摘、每一個抹打,都扣在了我的心上。

我喜歡他撥弄我的琴弦,都像在撩著愛侶的發絲。我更喜歡他端著我的琴首,就像在捧著戀人的麵頰。他奏出的曲子總是我的心聲,他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音人。我是那麼的敬愛他、喜歡他.....他卻要將我毀了!”

琴妖說到最後,聲音已不免有些顫抖,隻是已經分不清,那到底是因為怨恨,還是因為感傷。

琴妖抱著自己的半截殘軀,止不住地喟歎:“可我對主人終究還是恨不起來,每次恨意湧上心頭,不用幾時便已消彌,因為我能理解他。我的知音人雖在,他的知音人卻永不複還了,那夜鍾子期前來拜訪主人,中途遭遇山崩,不幸身亡。主人的琴藝仍在,可沒了知音人,彈琴又能給誰聽呢?主人心氣高傲,不願意彈奏那些媚俗的音樂,可曲高難免和寡,我懂他的孤獨….我也是那樣過來的,遇到他之前的那幾千年裏,活著真是生不如死。主人定有一樣的感慨,所以他才會摔琴絕弦….可我不甘心…這幾千年來…好不容易有一個人懂我…..我不要,不要再回到那段永無天日的歲月中!”

“就在他把我摔毀的當夜,我便潛入主人的夢中,請求他將我修補完好,好讓我一直呆在他的身邊。可主人隻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鍾子期一死,主人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說他知道對我不住,可他也知道,自己死後,不會再有人懂我、愛惜我了,他勸我早日放下,回到瑤池邊上,找尋自己的根本,重新做回一株神木,不要再到人世來沉淪….他之所以將我摔毀,就是怕我一直帶著怨恨和痛苦長留於世….”

“你最終還是沒有聽伯牙的話啊。”陶弘景長歎了一聲。

“我為什麼要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甘心….我日日夜夜汲取天地之精華、曆時千載才從同類中脫穎而出,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遭受了無數痛苦的曆練,而後才雕琢成一隻瑤琴。你要我怎麼回去?回去繼續做一株口不能言、足不能動的蠢木頭嗎?不….那不是我的歸宿!我會一直等下去,等我的知音人來救我脫離苦海。”

陶弘景笑了笑:“那你等到了嗎?”

“主人死後,我便一直在此山中獨自等待,每當有行人路過,我都會奏鳴一曲,看路人是否能夠聽懂此中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