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聽完席銀跟阿玦說得這一番話,在此後的幾十年之間,無論是朝堂論辯,還私宴清談,我都再也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平整的觀念。
席銀並不自知,她說得有多好,至於阿玦的理解,就更令我意外了。
她牽著席銀的手應道:“嗯,阿玦懂了,所以阿玦要對大哥哥好。”
我問席銀阿玦口中的大哥哥是誰。
席銀無奈地笑笑,“還能是誰,能跟著你一塊來清談居的人,除了宋懷玉,就隻有江淩了,你這個女兒啊,看了一眼他穿鱗甲的樣子,就說自己也要穿,還逼著胡娘帶她去西市做呢,胡娘被她逼得沒有辦法了,就跟她說了,那是打仗的人穿的。”
江淩不會知道,因為席銀的那一番話,阿玦後來從我手中,把他父親的性命拽了回來。
荊州一戰之後,我一直在剪除當年有從龍之功的官黨。登極七年,我早已不肯受任何人的掣肘,是以江沁於我而言,越來越麵目可憎。
我下旨將江沁下獄的那一日,很多人在東後堂外跪求,我問宋懷玉,江淩在不在其中,宋懷玉回來後回道:“江將軍下值後出了闔春門。”
我猜到了他會去清談居找席銀,我也猜到了席銀不會見他。
但我忘了阿玦說過那句:“要對大哥哥好。”
在我準備回洛陽宮擬詔的那一日,阿玦抱住了我,事實上,阿玦那一晚什麼都沒說,隻是在我身邊安穩地睡了一覺,我看著膝上的女兒,重新審視了在我身邊幾十年的那一對父子。若說我從前不知道“共情”為何物,那麼如今的我逐漸地有些開悟了。這也就是席銀說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道理要教給阿玦,阿玦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給我。WwWx520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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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玦三歲那年,席銀和我有了第二個孩子。
這一回席銀和我都比之前要從容了一些,她不再吃很多,我也不再做從前那些糊塗事。
但她好像比之前更喜歡吃酸的東西,我不止一次地聽胡氏說,她想念北市的酸梅子。
酸梅子究竟有多好吃,其實我不知道,隻不過席銀喜歡吃的東西,再奇怪我也想去嚐嚐,但她不會帶我去北市,而我隱約知道原因,卻不能問她。
直到阿玦跟席銀說:“要帶爹爹一塊去。”她也還在猶豫。
我問她是不是不想讓我去。她沉默了好久,終於說:“不是。”
我知道席銀對於過去的事已經不想再回頭,畢竟其中包含著有關岑照的記憶,北邙山,青廬的時光,以及樂律裏中不堪的經曆。所以自從她學會寫字以後,就再也不碰琴了。而我一直很想再給她買一把琴。
我不想因為我的苛責,而讓席銀把她過去所有的記憶全部抹殺。我愛席銀,是因為她就像一株春木,從泥濘裏抽芽長枝,慢慢地伸展,茂盛。她從來不是突兀地捧來我麵前的珠玉,她是千瘡百孔,不斷修彌的一段成長。
所以當她問我,她還能不能再彈琴的時候,我告訴她可以。
不光她可以,阿玦和我也想要學。
不過說起學琴這件事,那可就真的太難了。
我以為我這一生可以自如地駕馭很多事,包括音律,雖然我當時並不通,那也是因為我之前沒有把精力投在此道上,可是跟席銀學琴以後,我不得不承認,這一樣東西,是必須要靠天賦的。
席銀比我當年教她寫字的時候要耐心地多。
盡管我彈奏得連胡氏和阿玦有的時候都聽不下去,席銀也不準他們笑。
她跟我說,如果我實在不得要領,就去永寧寺塔下聽聽那四枚金鐸的聲音,那不是人間的俗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聽明白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我這樣一個音癡,能聽懂上天的樂律,但我真的有聽她的話,去永寧寺塔下聽過那塔頂上的鐸鳴。
如席銀所言,他們有節律,有高低,悠揚悅耳,又時聞鏗鏘。
我記得很多年以前,是我帶著席銀來永寧寺看這些大鈴鐺的,它們對我而言,有很深的意義。我當初給我自己取名為“鐸”字,是要為我所行之道,為我所堅持的人生,找到一個印證,我要它們的形,意,位置,來附和我,但我從來沒有認真聽過它們的聲音。
“你就跟這些大鈴鐺一模一樣。”
席銀抬手指著塔頂對我說。
是時高風大起,青燕從雲霄俯落,大片大片的天光在雨後蓄滿了力,從容地破雲而出。
那塔頂的鈴聲錯落高低,把我說不出口的話,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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