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自然不知道祠堂裏頭這番吩咐,她暫時也沒什麼心思去知道,年後宮中頭回召請命婦的旨意就已經落在她手上,往年都是沈老夫人入宮,再不濟也請沈馥充數,她到底出身不好,進宮這樁榮耀是輪不到頭上,但今年湊巧,沈馥祠堂禁足,沈老夫人到底年紀大,經過那樣重的傷,人還是懶,沒法進宮,沈家也不能沒人,自然就輪到她。
一大早,周芸就起床梳洗,連帶著沈鬱也點妝綰發,花種磨的胭脂口脂細細潤澤麵頰,脂香粉豔,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沈鬱雙髻丱發,麵容格外嬌俏,正是年節,她披身胭脂紅魚目綾的衣裳,琵琶袖口繡彩蝶團花,劈絲飄忽,瓔珞璀璨,分外喜人,周芸圓髻簪金雀,雀口銜串米粒紅寶,熠熠生輝,兩母女相視而笑,經年藏在心中的鬱結都吐出般,沈鬱妙目含笑:“母親,今日入宮,咱們著力討皇後娘娘眼緣,日後好處多,哪怕祠堂那位給放出來,咱們也半點不怕的。”
周芸不答話,疊翠意進屋,伺候這兩位出門,府門口,垂花門殘雪未退,下頭馬車早早候著,檀木凳上擱置菱紋軟枕,供母女踩踏上車,車廂搖搖,裏頭水晶蓮花爐吐出煙氣也動搖起來,周芸支著下頷,眉帶得意:“你的是,隻是祠堂那位還能不能出來,也是未可知,齊氏我不打算留,索性將這條人命也栽那妮子頭上,斬草須除根,她忒會興風作浪,倘若出祠堂,九皇子,宋家那位,給她用起來,可不是好相與的。”
她提及藺赦、宋衿兩人,無端就攪動沈鬱心中春水一池,水波拍岸,卻擾出樁樁件件難堪事,車廂裏頭金合歡的氣越發濃,沈鬱心煩意亂,柳眉帶嗔,鮫綃帕給擲在桌上,她不回這話頭,隻避開,輕描淡寫起另樁事:“那姓韓的男子,跟溫香有幾分情,怎麼處置?”
周芸聽她提及韓明,亦然犯愁,大紅丹蔻染的指尖豔色奪目,此刻散亂戳弄車廂軟墊,她張口欲言,又顧及溫香伺候日久,深知正院私下行事,不可輕易處置,竟有些犯難,沈鬱手執香匙,漫不經心填平香灰,眉間陰鷙好似名畫墨點,頗為突兀:“跟齊姨娘一道上路吧,免得多生事端。”
她這般心狠手辣,令周芸也心頭微跳,待要再言,外頭尖銳動靜打斷,那太監帶點餘姚口音,又長長拉長尾音,聽著頗為怪異:“宮門已到,請諸位命婦下車,乘轎入宮…!”
一陣下車動靜後,就是命婦間互相問候,周芸母女平日不被命婦們待見,這時節自然也沒什麼人管她們,宋夫人遠遠的隔著人潮望見這兩位,眉間因沈馥而帶上的憂心更添惱怒,又有命婦貪圖長寧街宋家榮華,上前要攀談:“宋夫人為何如此悶悶不樂?年中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她本不待見這類女子,但見周芸無人搭理,難免心生惡念,此刻見那命婦滿臉懇切,又想到宋肇帶回重傷軟玉,手中稍稍用力攥緊軟帕,眉頭稍鬆,唇角微微牽動,顯得頗為勉強:“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我那外甥女沈馥,家裏不怎麼太平,她自幼失怙,我這個做舅母的自然操心,如今沈家當家主母也在,我雖擔心,到底是外人,不好多什麼。”
宋夫人生的端莊,此刻眼角微紅,隱有淚光,手中帕子心拭過眼尾,在她身邊的命婦都深知她性子要強,如今當眾落淚,頗有物傷其類之感,對那胭脂巷裏頭出來的瘦馬續弦,越發看不過眼,畢竟誰家裏頭沒幾個瘦馬出身的妾室呢。
“皇後娘娘請沈夫人入宮敘話…!”
方才那傳旨公公去而複返,將皇後娘娘母親姊妹送出後,卻喚的是周芸,往年慣例,如今該喚宋家夫人入場才是,這般做法,惹得眾人紛紛側目,而周芸呢?
她母女二人自入宮來皆屏息斂聲,不敢多言語,宮中不比長公主府上,皇宮禁地,家所在,倘或行差踏錯,皆是滅頂之災,而當召聲落下時,兩母女紛紛抬頭,看見那掌事太監手執麈尾,無須乃至過分白淨的臉上包含和善親近笑意,好似看出兩人心境,他複開口道:“二位,快隨咱家來,莫要讓皇後娘娘等才好。”
這一語驚醒夢中人,周芸眼裏星星點點燃起期冀與得意,她回首,廣袖隨著動作畫出一道飛揚圓弧,衣料摩挲聲作響,卻沒人什麼,隔著人潮,她跟宋夫人對視,微微起唇,無言開口:“宋夫人,我家大姑娘輪不到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