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2)

夜晚,沈緒平躺在床上,想著那一句“我沒有男朋友”,心裏如同一池春水,被突然刮起的風吹皺了,漣漪蕩漾,久久不能平靜。

翻來覆去,眼前都是劉淨書蹲在陽台上,低頭撥弄小葉九重葛的情形。索性伸手打開床頭燈,又坐起來。他打開手機,把偷拍的那朵花、那個人的照片調出來,仔細端詳。

她仍是弗朗明戈舞娘一般的挽髻發型,臉上留著淡淡的妝容,唇上依舊是豔而不俗的紅色。著一件懶洋洋的黑色家居服,踏著的那雙棉拖鞋則是俏皮的嫩綠色。

驚異的表情像正在溪邊安安靜靜飲水的小動物,突然被自己這個獵人發現,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她,是自己的獵物!

多少年前,她也曾蹲在自己麵前,蹲在蒼蠅小館的小葉榕下,一手端著個飯碗,一手拿著筷子,略略抬頭望著自己。隻是那時,她好像一個獵人見著獵物,眼裏有狐疑,有戒備,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無所畏懼的驕傲:

“你是誰?”

他站在門口,隻斜她一眼,便把目光鎖定在桌上的殘羹剩菜,一聲不吭。

“我叫劉淨書,我爸爸是這裏的廚子,大家都叫他劉廚師。”她一蹦一跳地朝著他的方向走來。“我是才到城裏來的,交個朋友怎麼樣?”

“不肯?如果你錯過我這個朋友,以後會很失望的。”

他走到桌子旁邊,端起桌上的盤子,用筷子草草扒著,狼吞虎咽。他記不得那時她的表情,他隻聽到她說:

“你喜歡吃我爸爸做的菜?他會很開心你這樣的覺悟。”

第一次見她,她的話可真多,像被別人堵住許久的口突然能夠自由地張合了。她是第一次到城裏來,她很孤獨。

後來的幾天,每天中午她都會站在枝繁葉茂的小葉榕下,把一個飯碗遞給他。兩個小人兒就像誇張地享受著“美味佳肴”。

她挑起一根肉絲來:“這不是普通的豬肉,這是去西天取過經的豬八戒的肉,你聞,有經的味道。”

他則夾起一大撮藤藤菜來,放在陽光底下,看了又看,對她說出了第一句話:“這不是普通的藤藤菜,這是王母娘娘的食神劉大廚炒的藤藤菜,你看,劉大廚炒的藤藤菜隻有藤藤,沒有菜。”

正巧“劉大廚”從廚房走出來搬米,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那是爽朗的笑,亦是歡快的笑,那是和他的父親截然不同的笑……於是,沈緒平的碗裏不僅有了菜,還有了豬八戒的肉

直到突然有一日,老師宣布班上來了一個新同學,他看見一隻淡綠色的蝴蝶款款落進教室。所有人都擠到她的桌子麵前去,圍了個水泄不通,擋住了沈緒平,他從人群的縫隙裏瞧見她嘟嘟的臉,可是她卻看不到他。

於是他粗暴地扒開眼前的人,擠到她麵前去,用袖子揩掉兩條老母蟲似的鼻涕:“劉淨書,我叫沈緒平。

……

沈緒平陷在回憶裏,漸漸有了困意,一天的辛勞把眼皮兒沉沉地向下拉。他縮進被窩裏,連燈都來不及關掉,把手機屏幕放在唇邊,昏昏睡過去了。

可能是天氣漸漸暖和,原來蓋的被子已經有些顯厚,淨書直感覺有人在心裏點燃了一朵火苗,燒得她惶惶的。輾轉反側間,卻見床腳坐著個女子,披頭散發的,背對著自己。

難怪睡不著,律所的工作太忙了,竟生出這樣的幻象。她連忙閉眼,嘴裏念念有詞:“我是無神論者,我是無神論者……”心裏卻想象著那道魅影猙獰的麵孔,悄無聲息地向自己飄近……

人越是恐懼就越有想象力,越是去想象,便會愈加恐懼。越是告訴自己不要相信什麼,潛意識裏就越覺得自己所極力否認的恰恰是真實存在的。在相互滋生的恐懼和想象中,她竟然感到那鬼魅將鼻息噴在自己臉上。

她想到用尖頭皮鞋踢“鬼”的魯迅來,在恐懼到達極致的時候,她摸索著打開燈,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那影子站在她旁邊兩眼空洞地看著她,她也強裝鎮定,直直地瞪著那鬼魅。

“安遠,”待看清楚,她鬆了一口氣,“怎麼是你?”

“姐,我想和你一起睡。”

“冷嗎?”她打開被子,自己向靠牆冰涼的一側挪動,把留著自己溫暖體溫的地方讓給安遠。

安遠搖搖頭,關燈,上床。

她替她掖好被子:“睡吧。”

兩人背靠背躺著。

“媽媽給我打電話了,她把你從小學到大學的成績全給我說一遍。”

“哦?你姐魅力這麼大?竟成了你的榜樣人物?”淨書開著玩笑。

“姐,我真的很努力了,為什麼還是趕不上?”她這才注意到安遠在抽泣。

努力?這兩個字說起來多麼簡單。但凡是一個學生,隻要稍微沉得住氣,誰都能一連坐幾個小時,念幾個小時的書,在外人看來,都是刻苦的。可是有時候,這種努力隻是一種一觸即破的假象,一方麵安慰自己,另一方麵哄騙他人,知識有沒有消化在自己的大腦裏,那隻有自己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