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醫在他懷裏哭了很久,哭到最後實在哭累了,腦袋乖順地撘在他肩上無聲地掉眼淚,又乖又可憐,像隻耷著耳朵的紅眼睛兔子。
燕時安撫著他的神醫,趁她現在情緒逐漸平穩但意識還不太清,抓緊時機和懷裏的人打商量,“我打架還蠻厲害的,酒也釀的好,價格便宜又實惠,出十文錢就能終身雇傭,阿清你考慮一下唄。”
清和哭得有點懵,突然聽到他這番話打了個哭嗝,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答非所問道:“……還是先處理傷口吧。”
剛要起身,又被燕時按了回去,“別動,讓我再抱會兒。”
清和顧忌著他的傷不敢亂動,燕時就趁機得寸進尺地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沉默了一瞬,忽而沉聲道:“先前你總問我,無故幫你究竟想要什麼?我想要什麼呢……我想要的很多,我想要你走出仇恨,無懼暗夜,悲喜直抒於懷;我想要你平安康健,事事順意,隨風自來去,山高水阻,都絆不住你……”
他突然哽住,發出一聲短促的苦笑:“可我又貪得無厭,居然想抓住一束光……”
他是從死人堆裏爬上來的,關於幼時的記憶隻有陰冷潮濕和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整日行走在淬毒的刀刃上,前麵是毒燎虐焰,身後是萬丈深淵,黑暗是沒有盡頭的,無論前進後退或者停滯,皆是死路。可他偏是個不信命的,既沒生路那就自己殺出一條,京都第一殺手的名號都是森森白骨堆出來的。
“阿清,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混跡在脂粉堆裏的情場浪子此刻卻笨拙得狠,往昔哄騙勾欄間鶯鶯燕燕的漂亮話輾轉口舌卻一字也吐不出。他出來的話向來隻能信三分,優秀的殺人利器是不能摻雜感情的。他話行事皆不帶真意,逢場作戲,曲意逢迎,情真意切,背叛與被背叛,真真假假諸多算計不過隻是惦記那人脖子上的腦袋。他以為,他這一生都要在這望不到邊的暗夜裏度過了,然而——
“我同你講過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你不用費心去猜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怎麼能讓生於暗夜裏的人見到光呢。
古井無波的內心起了漣漪,他從不肯將命數寄希在別人身上,此刻卻孤注一擲,將自己所有都交付於這個執拗的姑娘手上,重複著那句話,“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清和安安靜靜地趴在他懷裏,外麵雨勢減緩,雨點敲打著石階的聲音被拉長,但他此刻卻突然什麼也聽不到,沉默的一瞬像是有百年那麼長。
過了很久,懷裏的人帶著沙啞的哭腔道:“十文太貴了,能不能便毅?”
聽到回答的瞬間,他的聽覺回歸,萬物得以流動,雨聲嘀嗒敲在心口。燕時長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他捏著清和哭花的臉凶巴巴地禁止她再討價還價,“就十文錢,不買也得買。”
色將明,燕時看到初春桃花從她的眼角一直暈染到耳側,他前二十四年所受的苦痛在這一刻忽然都變得微不可提。
他曾想折一枝三月裏最明媚的春光給她,原是他錯了,清和才是三月最明媚的那枝春光,上蒼對他太好,折來厚贈於他。
清和頂著哭腫的眼給他包紮傷口,亭外夜雨驟停,長夜已盡。
前麵的路因為下了一夜的雨變得泥濘不堪,兩人相互攙扶著,穿過幽深荊棘遍布的青苔徑,迎著六月初陽踏上了祁城人馬喧囂平坦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