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1 / 2)

少女的祈禱

沙然

那條路走了好多年。

灰白色的纖塵寂寞地飛揚,路旁的店鋪浪漫地卸下一塊塊鏽色斑駁的木板,店鋪後麵老板娘一貫冷漠的眼睛,此刻居然在我心頭劃下潮潤潤的印跡。

就快到了,這樣告訴自己,不覺低下了頭,那鐵籠似的校門在眼前模糊起來,如煙的往事驟集成雪,擦亮了那片空蒙的記憶。

我曾在日記裏這樣描述過自己的少女時代:“每晚頂著半空的星星回家,匆匆扒兩口飯就把自己釘在桌前,一盞孤燈一杯濃茶地熬到半夜,困極了便趴在桌上小寐,幽幽醒轉的時候便又背上了書包。”在那些披星戴月,時刻祈禱著蒼天佑護的耕夫般的歲月裏,我總是被小杜的風華清麗感動得淚水盈盈:“婷婷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是的,我長大了,日子卻遠沒有想象中那樣美麗。中考的殘酷無異於古羅馬的角鬥場,即使這樣,那種隻屬於少女時代的對於美的向往和追求依然在森嚴壁壘中頑強滋長,萌動著初春的綠,一顆星星都像長著翅膀的天使輕盈來去,晚風好似一隻溫柔的手拂過我的臉頰,心口恍然有一股溫泉在緩緩流淌,我不知道,那就是感動,隻是熬紅了雙眼在筆底流出了自己的熱淚,那樣晶瑩,那樣滾燙。

我有一個淺藍色的筆記本,唐代的環珮,宋代的衣裙在裏麵輕靈飛動,——讀去,仿佛聽到了幽遠的天籟,看到了水月的姿影。那是女孩心中的至寶,任誰也換它不去。

猶記得是一個落紅如雨的季節,窗外柳絨鶯梭勤來勤往,織出一幅明媚的圖畫,窗內的我,安詳地枕在唐風宋韻裏,一篙便從周邦彥的煙柳長堤撐到了歐陽修的深深亭院。心,好似一塊鵝卵石,慢慢慢慢沉進水裏。

突然一個黑影從我背後把簿子抽去,我驚得差點叫出來,扭身卻看到班主任寒星樣的目光。

我在辦公室站了一節課,在這個春日遲遲的午後。

班主任皺緊眉頭,目光銳利得像一柄天山雪浸過的倚天劍。”這是什麼?”她問。“是讀書筆記。”“數學課上你就在看這個?”老師的眼睛纏絲瑪瑙般絡滿了深深淺淺的血絲。我的手一直絞著衣角,不敢抬頭。“讀書筆記?我倒要看看寫了些什麼東西?”她翻開一頁大聲念起來:“春裏相思奈何天,花飛如霧,柳絮散如煙。夏裏相思日偏長……”老師念不下去了,狠狠地把本子往桌上一摔,同時發出一種悲憤甚至絕望的長嘯:“你怎麼辦哪——”一屋子的老師全抬起頭來,用一種憂心如焚而又極怪異的眼光把我從頭到腳細細揣摩了好幾遍,然後一麵搖頭一麵歎氣,我分明聽到幾個老師低聲說:“怎麼得了呢?小小年紀就想這些。”我的眼前一片血暈,幾點藍色的星星鬼火似的跳躍,渾身像木炭一樣燃燒起來。猛聽得半空中劈來班主任冰冷頓挫的話:“你已經不是一個天真純潔的女孩了,你再這樣,去把你父親請來,我當著他的麵摑你兩個耳光你可別怪我。”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惡毒的話了,一時間所有的驚愕、激憤還有羞恥好似洶湧的潮水一浪跟著一浪撲來,我緊緊撐住桌麵才沒有軟下去。

不是為自己辯解,隻是怎麼也不能忍受自己所摯愛的純淨的精神家園在老師們憂慮且激憤的目光中變得渾濁不堪。我真想大聲告訴她們:那是一首著名的元曲啊——假如老師也有過十四歲,就會懂的。

一路昏昏沉沉的回家,飯桌上的媽媽一個勁兒叫:“吃啊吃啊。”我便愈發覺得自己這樣活著簡直連吃飯的資格都沒有。

晚間照舊在房裏做了幾個鍾頭的功課,一再一再地告訴自己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隻是偶一抬頭便看到從小到大貼滿牆的獎狀,像一群鬼那樣眨著眼睛。那時我最常做的夢便是一腳跌進無底的深淵,沉重又玄虛地下陷,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