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魁興奮地走在王家灣的街上,大首長似地巡視著田間地頭。日頭出來了,霧氣已經開始散了。他哼著小曲,步子邁得很大,一點兒也不像五十歲的人。看上去雄赳赳氣昂昂的。真是革命人永遠年輕了。
31
端午節那天,老魁從鎮裏回來,帶了兩盒粽子。粽子是鎮裏發給村幹部們的。老魁給了丫丫一盒。丫丫說了件事,把老魁嚇了一跳。
丫丫要帶著村裏女人找縣長去。
老魁的政治神經立刻繃緊了。扯淡嘛!縣長是你隨便能找的麼?!一堆老娘們聚集到縣政府門口,那叫上訪!越級上訪!!開玩笑呢姑奶奶。
丫丫說,不用你管,俺們自個兒去。
老魁直著嗓子說,越級上訪一票否決,跟計劃生育一樣厲害。真那樣,全年白幹啦!
丫丫眼睛瞟著別處,揶揄道,怕丟官吧?!
老魁坐不住了,生氣了。胡說!你個臭丫頭,瞎嘞嘞什麼呀?官兒?這也叫官兒?芝麻大的官兒,誰稀罕!俺是擔心問題解決不了,反而給鎮裏添麻煩。
丫丫說,都人命關天了,你還在乎鎮裏?丫丫的表情有些失望了。她的眼睛看著別處,臉上冷冰冰的,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俺算看透了,你們當官的,把烏紗帽看得比命都重。
老魁急了,你看透什麼?你個沒良心的,敢這麼數落俺!老魁拿出根煙叼在嘴上,點著,狠吸了兩口。栓柱死得冤,你心裏憋屈,而且一個人過日子難,這俺都知道。可是男人不行了就怨水,就說水出了問題,沒根據呀!四六不靠嘛。沒影的事兒嘛!
丫丫盯著老魁眼睛,執拗地說,沒影的事兒才應該查一查。
老魁說,鎮裏引進一個企業不容易,化工廠一年給村裏七萬塊錢,不是小數目。不能瞎猜疑的,不能瞎查的。
丫丫不耐煩了,很不耐煩了。她嗖地站起來,目光炯炯,字正腔圓:村長,你走,從今往後,你是你,俺是俺,俺幹什麼不關你事;你哩,也永遠不要再來找俺!
老魁臉上一怔,你!
丫丫指著屋門:走!!
老魁的鼻子快要氣歪了,心裏罵道:嘿,這個娘們兒!真不知道自個兒吃幾碗幹飯啦?沒見識的貨!
32
過完端午就是夏至了。天很長,也還沒到最熱的時候。
老魁和丫丫進城了。他們去了環保局。局長接待了他們。局長人很好,態度和藹,平易近人。後來,局長有事,讓一名科長聽他們反映情況。跟局長說話時,村長說的多,丫丫說的少;跟科長反映情況時候,村長說的少,丫丫說的多。這都是提前說好了的。
這次來隻有他們兩個人。不是去縣政府,隻到環保局。這也是提前都說好了的。去縣政府是上訪,到環保局是反映情況。老魁心裏有數。臭丫頭說話直,倒也說到了點子上。丟官兒。是怕丟官兒。好不容易弄個村長幹,不能隨便就丟啦!當村長多好,威風、有權,吃點兒喝點兒,還能睡……睡女人的事就先不提了,隻要跟丫丫好著,別的女人一定不能碰了。不過,村長還是要當的。年底就要換屆了,一定要爭取連任。
跟科長聊了半個多小時,人家有些不耐煩了。丫丫生生沒看出來。老魁站起身,好,謝謝科長了,麻煩了。
丫丫搶白道,局長都說話了,科長你可要認真對待,好好查一查。
科長說,放心,放心。
丫丫說,你要是敢糊弄俺,俺就到局長那兒告你;你們要是都糊弄俺,俺就到縣長那兒告你們。
哎,你這個人咋這麼說話?科長感到意外了,不樂意了。你這不是威脅人麼?!
老魁立刻堆笑道,科長,您別見怪,她這人就這樣,不太會說話,腦子——有點兒毛病。
老魁連哄帶勸地把丫丫推出來了。
在樓道裏,丫丫梗著脖子喊:誰腦子有毛病?誰腦子有毛病?!引來好幾個房間裏的人探頭張望。
33
一進七月,天就格外地熱。村人們都貓在家裏,或者躲在陰涼裏,絕不幹任何莊稼活兒。非幹不可的話,人們也都在早晨或者傍晚的時候幹。沒人跟烤人的日頭較勁。
泉靈的雞得了一種怪病,脫毛。十幾隻公雞母雞同時脫,一天比一天厲害,到最後,所有雞都變成了禿雞,赤裸裸的,難看死了。
丫丫問,你一直都給它們喝葦子溝的水?
泉靈答,是。
丫丫的眼睛閃過一抹亮色。
34
晌午,丫丫去了趟村長家。老魁不在。老魁的兒媳說他沒回來。她轉身走了。
丫丫很快就到了村委會。她要把雞的事兒告訴老魁。雞都脫毛了,雞喝的都是葦子溝塘壩的水。喝自來水的雞就沒事兒。自來水來自後山頭的水窖。看來後山頭的水沒問題。看來葦子溝的水有問題。喝那兒的水的雞都跳上了裸體舞。這簡直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有證據了。
村委會的門大開著,院子裏顯得很安靜。丫丫走進院子的時候,向北房裏瞥了一眼,隻見屋裏有倆人正在相互讓煙。丫丫看清了,其中一個是村長,她放心了。
丫丫走到屋門口,正要挑簾進去的時候,突然聽到村長話裏提到了自個兒的名字。
王小丫,村裏人都叫她丫丫。村長說。
不會再鬧啦?另一個人問。
不會了。
有把握?
一個娘們兒家,能鬧出啥大天來!
別掉以輕心,高粱葉也絆人,娘們兒照樣能壞事。
放心吧,她是咱的人。村長的話怪怪的。
哦——,你個老家夥,行啊,寶刀不老啊!
不行不行,跟你廠長大人比,還不是天上地下!你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咱這頂多也就倆相好的。哈哈,沒法兒比,沒法兒比。
站在門外的丫丫咬了咬嘴唇。她伸向簾子的手輕輕地放下了。
玩笑歸玩笑,你還得小心點兒,別讓村裏人再瞎咬啦。換屆的事兒你早做打算,早準備,拉票的費用都由我出,換屆時你必須連任。陌生人說。
莊戶人不會說啥好聽的話,廠長,你放心,隻要咱當上書記、村長,真地一肩挑,一切都好說!一切都好說!老魁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語氣很激動。
用一句時髦詞來說,咱們是利益共同體。
還是廠長水平高,要是俺說,又是綁在一起的螞蚱了。哈哈。村長笑了笑,又說,不過,話說回來,俺覺得你還是按環保局說的,修一座汙水處理廠,那樣保險,踏實。
俺也知道修個汙水處理廠好,可是你知道麼,上一套汙水處理設備多少錢?需要五十萬!俺貸款利息一年就得六十萬,不是說上就能上的。要是像嘴唇子碰嘴唇子那麼容易,俺早上了。再說了,甭聽環保局瞎扯淡,都是嚇唬人的……哎,你老哥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
不會不會。他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企業掙點兒錢容易麼!俺呀,隻是給你提個醒,別汙染大發了,弄出個人命啥的,可就不好收場了。
那倒不會,放你一百個心吧。頂多像那個什麼丫丫說的,村裏的男人不行了——廠長話鋒一轉——那不正好嘛,正好有你村長用武之地呀!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丫丫“噌”地挑起門簾,一步跨了進去。
兩個男人楞了。來者很突然,幾乎把他們嚇了一跳。丫丫死死地盯著村長,臉上凶巴巴的,眼睛裏都要噴火了。而後,丫丫的目光又轉向陌生人,厲聲問道:你是哪兒的廠長?
你是誰?廠長反問。
俺叫王小丫。你是不是化工廠的廠長?
是又怎麼樣?
你的廠子出來的水是不是有毒?
哎、丫丫,咋能跟客人這麼說話?村長從座位上站起來。
不關你事!俺問你,從你廠裏排出的水有沒有毒?丫丫質問。
當然沒有,村裏有人被毒死啦?廠長反問。
丫丫咯噔一下,被噎在那兒了。丫丫的嘴唇直抖。後來,廠長跟村長說了句“老魁,我先走了”,就站起身要走。丫丫立刻擋住廠長去路,你不能走!說不清楚你不能走!可是,老魁伸手把丫丫推向一邊,廠長離開了。
丫丫,你要幹啥?你到底要幹啥?!老魁壓著嗓子問。
丫丫定定地說:你不配當村長!
你配!你去當呀!老魁傷自尊了,指著丫丫的鼻子叫道。
要是俺也……長著雞巴,俺一定去當!丫丫咬牙切齒地說,然後扭頭走了。
老魁站在那兒楞了,他被丫丫的粗話震住了。
35
丫丫啥都不信了。狗屁男人!還說啥三宮六院?啥倆相好的?啥玩意呀!男人都一個德行,豬狗不如。信不得的。原以為老魁心疼自個兒,真是喜歡自個兒,這當兒一瞅,扯淡了。都是假的。還不是為了那事兒?!丫丫失望極了。
丫丫想栓柱了。此時,她不恨他了。就要七月十五了,她該瞅瞅他去了。
當然,最讓丫丫生氣的還不是男女間的事情。是老魁的態度。是村長跟化工廠廠長的關係。是他們之間不清不白相互遮掩的關係。是他們之間的私話。是村長對廠長的承諾。是廠長對村長的承諾。是老魁對待水汙染這件事的態度。從始至終,老魁的態度都不積極,壓根聽不進自個兒的話。倒是跟那個啥廠長有說有笑的,言聽計從的。丫丫覺得自個兒被欺騙了。上了一個天大的當。
當然,雞的事情也就沒跟老魁說。她不想跟他說了。丫丫對他失望了。
36
丫丫費了好大口舌,終於說服了泉靈和石頭。石頭答應冬天換屆的時候,自個兒也參加村主任的競選。
丫丫說,必須當上這個村長,要不然,水汙染的事情就解決不了。
此時,丫丫對那樁事情已經深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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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老魁做了個夢,夢見兒子跟栓柱在一起抽旱煙,抽著抽著,煙頭的火星燒著了衣服,兒子被燒得嗷嗷叫,栓柱卻在一旁笑。
老魁醒後,發現身上都是汗。
38
從王家灣到縣城的公路彎彎曲曲的,就像路邊彎彎曲曲的白河一樣。仲夏時節,公路兩側的莊稼綠油油的,山上也是蓊蓊鬱鬱的,白河清澈地流淌著。
丫丫和泉靈和卿卿好久沒一起到縣城了。她們坐在石頭的拖拉機上,頭發在風中飄起來了,心情格外好。泉靈和卿卿還哼著歌曲。丫丫也對此行充滿了希冀。
三個人到百貨大樓逛了一通,在丫丫的催促下,就去環保局了。
在局長辦公室門口,丫丫見到了局長。局長正抱著一摞書往外走,差點兒被丫丫撞著。丫丫跟局長打了個招呼,說還要反映情況。局長說跟俺來,搬著書走到了斜對麵的一間屋子裏。這間屋子在陰麵,隻有一間大小,比局長的辦公室小多了。
在這件屋子裏,局長讓丫丫她們坐下。丫丫坐下後,發現局長瘦了許多。
局長,上回俺跟您說過,俺村子旁邊有個化工廠,他們往村裏排的水有毒。丫丫說,俺們用那水喂雞,雞都脫毛了,還死了好幾隻。石頭,把雞拿出來。
石頭立刻把背著的尼龍口袋放下,解開捆繩,敞開一個口子,讓局長看。局長沒有立刻過來看,他的嘴巴動了下,正要說些什麼,丫丫催道:局長,快來瞅瞅,雞都被毒掉毛了。你快來瞅瞅!
局長隻好上前一步,走到石頭跟前,探頸往口袋裏看。不料,局長這一看,裏邊的雞不安分了,害怕了,躁動了,嘰嘰喳喳亂叫起來,好像有多大冤情似的。就躁動起來。一動不要緊,互相擁擠了,踩踏了,驚慌了,一隻大公雞嗖地從裏邊蹦了出來,石頭趕忙封口,但是晚了,那隻大公雞踉蹌著滾到地上了。丫丫立刻去捉。泉靈也去捉。卿卿也跟著捉。都沒捉著,大公雞跑樓道裏去了。三個人立刻追向樓道,大公雞更要跑了。樓道裏是鋥亮的大理石,公雞不適應,人也不適應,都小心翼翼地跑著。跟走的速度差不多。三個人追一隻雞,還是沒毛的雞,荒唐了。環境是生疏的,樓道兩側伸出的腦袋也是生疏的,大公雞更怕了。它兩隻爪子倒來倒去,就是跑不快,隻好一蹦一蹦的,想借助出色的蹦跳飛一下子,但是沒法飛了,一米都沒法飛了,因為除了渾身沒毛,有一隻翅膀還萎縮了,壞死了。這時,它剛巧又蹦得高了一點兒,從一尺多高的地方落下來,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平衡,一頭撞在樓道的踢腳線上。看上去很滑稽了。
環保局的樓道裏跑著一隻雞,一隻沒毛的大公雞,幹部們開眼了。
公雞終於捉住了。幾個人把它裝進了口袋裏。石頭立刻用繩子捆住了口袋。
局長的臉已經拉得老長了,平易近人的他慣有的笑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局長著沉臉說:我不是局長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
泉靈說:對不起,局長,對不起,您別生氣。
丫丫問:上回來你是局長,這回就不是啦?為啥?
局長說:俺被免職了,昨天宣布的。這是俺新的辦公室。
丫丫問:免……?是不是被撤了職?
局長突然又笑了,差不多吧。他覺得丫丫的傻氣很可愛。
憑啥?他們憑啥撤你?丫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