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看了眼門外,聲音壓得低低的:一言難盡。
丫丫說:局長,俺覺得你挺好的呀!
局長笑著說:我還覺得你也挺好的呢。
丫丫實在想不明白了,好好的局長,咋說撤就撤了哩。
39
第二天,三個人坐著石頭的拖拉機,又奔縣城去了。這回,她們商量好了,不去環保局,直接去縣政府。縣政府好。縣政府裏有縣長。縣長比村長大。也比局長大。縣長不出來絕不收兵。縣長一出來就把脫毛的雞扔給他看。
可是,走到一半的時候,剛過馬道梁,一輛212吉普車從後邊追上來,擋在了拖拉機的前麵。
老魁從車上下來,身後跟著治保主任和民兵連長。
你們幹啥去?老魁厲聲問。
上訪去!丫丫幹脆地答。
為啥?
水汙染!
有證據?
告訴你管屌用!
嘿嘿,王小丫也會罵人了。好啊,有進步啊!老魁冷笑著,而後臉上一陰,一臉橫肉擰在臉上,厲聲道:都給俺回去!
丫丫就罵人了,流氓混蛋挨千刀的全罵上了,都沒用。她被幾個大男人連推帶搡地弄上了吉普車,車子“嗡”地一聲,走了。
泉靈和石頭和卿卿受到了老魁的命令和恐嚇,又沒有了丫丫,失去了主心骨,隻好掉轉車頭,跟著吉普回村了。
40
七月十五那天早上,丫丫騎著老憨兒,帶著大黃,去了趟後山頭的水窖。要下來的時候,老憨兒咋也不走,眼睛裏濕漉漉的,哞哞地叫個不停。丫丫眼窩也濕了,她輕輕拍了拍老憨兒,老憨兒聽話,咱走,咱去北梁找栓柱去。老憨兒才跟著走了。大黃倒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老是跟丫丫撒嬌,動不動就去添主人的腳腕子。
來到栓柱墳前,丫丫把包裹裏的祭品掏出來,擺在墳堆前的一塊青石板上,然後跪在了地上。老憨兒站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瞅著丫丫。大黃則到處亂嗅,對什麼都很好奇的樣子。
這時,丫丫念叨起來。栓柱,俺來瞅你來了,還有老憨兒和大黃,俺們來瞅瞅你。給你送點兒錢,你添點兒衣服,別凍著……
遠處傳來一聲狗吠聲,大黃豎起耳朵聽了聽,辨清方向,立刻衝了過去。老憨兒還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栓柱,你敢跳崖,你有理,你英雄,俺給你跪一格拉拜子。俺給你這一跪,你就是俺長輩了,就是俺爺了。栓柱呀,爺呀,你在陰間得保佑俺,俺要反映情況,俺要為你伸冤,俺要揭露水汙染的事情,可是俺遇到難處了,遇到過不去的檻了,你要告訴俺,俺該咋辦。你告訴了俺,也不枉俺跟你做一回夫妻,也不枉俺給你跪一格拉拜子,也不枉俺叫你一聲爺。
丫丫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大,慢條斯理的,像栓柱就坐在對麵。厚厚的冥幣在丫丫不急不慌的撥弄下,徐徐地燃為灰燼。一些飛蟲受到青石板上點心的吸引,翩翩著圍攏過來。
西邊百十米的地方,一個人影行色匆匆,在走動中往這邊張望了一下,然後停住了,又拐了個彎,朝這邊來了。
是村長。是老魁。
丫丫。老魁走到丫丫身旁,輕喚了一聲。
丫丫嚇了一跳。側頭瞟了一眼,見是老魁,沒言語,兀自燒著她手上的紙錢。
丫丫,聽說你攛掇石頭跟俺爭村長哩?
不關你事兒!
跟俺爭村長,咋不關俺事兒?!
村人的死活都不管,算啥雞巴村長?!
丫丫,你這樣跟俺說話,栓柱要是聽見了,肯定不高興。
當然不高興,他受了毒水的害,死不瞑目。說不定哪天就出來找你算賬了。
老魁“嘶”了一下,對著墳頭說,栓柱,你聽聽,你瞅瞅,你媳婦她簡直就是魔怔了。你想法子勸勸她。
哼!丫丫冷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老魁瞅了瞅冷笑的丫丫,咬了咬嘴唇子,轉對著墳頭說,栓柱,今兒個都在這兒,幹脆當麵鼓對麵鑼,咱把話挑明了。丫丫是你的女人,可是你死了,你到那邊享清福去了,她哩?她還得活著。她一個女人,孤苦伶仃的,咋活?不容易呀!栓柱,論歲數和輩分上說,你該叫俺叔,叔跟你撂句話——俺待見丫丫,真心的,俺願意照顧她後半輩子,你要是同意……
滾!丫丫“嗖”地從地上站起來,指著老魁,聲嘶力竭道:滾!你給俺滾!在俺男人墳前,你還敢……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栓柱,你要是同意,就給俺托個夢。老魁不為所動。
你在俺男人墳前耍無賴,就不怕他出來掐你的脖子?!
這句話毛骨悚然了,把老魁嚇了一跳,臉上一白。好,你們是夫妻,你們感情深,你們合起手來嚇唬老子!老魁心裏複雜了,有一點兒酸,又有一點兒恨。酸的是吃了栓柱的醋,恨的是丫丫翻臉不認人,竟然想讓地下的死鬼出來掐地上的活人。好歹睡過幾次哩。怎麼這麼絕情?怎麼一個大活人還不如死人有麵子?村長的尊嚴和男人的麵子讓他吃不消了。老魁生氣了,惱了,惡向膽邊生了。
老子是共產黨員,是無神論者,老子還真就不信這個邪!老魁咬牙切齒道,有種的你讓他出來!
既然這樣,老娘也豁出去了。咱們今兒個把話全說清楚。栓柱,俺是你的女人,俺對不起你。俺跟村長睡了兩次,是俺鬼迷心竅了,俺罪該萬死!是你出來掐俺的脖子,還是讓老天爺打雷劈俺,俺都認了……
老魁的臉紅了,又白了,嘴唇直打顫。他萬萬沒想到,丫丫會把那件事在栓柱墳前抖落出來。真是瘋了。簡直就是瘋了!
隻是,栓柱,你要等俺把水汙染的事情搞清楚,那個時候,千刀萬剮俺俺都不虧!俺都不怨你!至於那些個壞人,俺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丫丫也咬牙切齒了。
啥意思?老魁蹙著眉頭問。
好人一生平安,壞人斷子絕孫!丫丫說,這句話相當歹毒了。
這也是老魁最忌諱的罵人話了。你王小丫仗著跟俺睡過,可以罵俺,甚至可以罵俺八輩祖宗,但是咋能罵俺斷子絕孫哩?!老魁心裏思忖,罵俺斷子絕孫,誰都不行!找死!不想活啦?!
你再說一遍!老魁低沉地說。
壞人斷子絕孫!斷子絕孫!!丫丫尖叫道。
老魁“嗖”地躥到丫丫跟前,一左一右,“啪啪”就是兩記耳光。讓你罵!臭娘們!不知死活的東西。
丫丫的嘴角出血了,但是她沒去管它。丫丫又罵了一句,斷子絕孫。村長抬手又是一記耳光,啪。斷子絕孫。啪。斷子絕孫。啪啪。而後,老魁覺得打耳光都不解氣了,他孟浪地把丫丫推倒在地,縱身騎了上去。他伸手去解丫丫的腰帶,他要在栓柱的墳旁強幹她一回。這樣才解氣。老魁這麼幹,惡向膽邊生了。色膽包天了。
這時,老憨兒從後邊悄悄逼過來,對準老魁的屁股就是一犄角,爾後仰天長嘯:
“哞——”
41
老魁養傷的那些日子,村裏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泉靈的男人石頭挨家挨戶地拉選票,敘說自個兒的競選主張,支持他的人越來越多;另一件事,是卿卿的男人雙鎖死了。
雙鎖病得蹊蹺,死得突然。腰疼,發燒,昏迷,四天的功夫,人就沒了。以為是感冒,沒想到死了,出人命了。啥病也不知道。反正是人沒了。瞎子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丫丫向卿卿提議,把雙鎖的屍體拉到縣醫院檢查一下。卿卿不同意,卿卿婆婆更是反對,還翻著眼睛搶白道:你家栓柱死了咋不拉去檢查?安的啥心思?!
丫丫無言以對,還鬧了個大紅臉。
42
從王家灣到縣城隻有一條路可走,如今,這條路設上防控崗,被人看住了。國慶節了,維穩工作非常重要,縣裏下了死命令——國慶節期間,哪個鄉鎮出現到縣裏或者市裏上訪的情況,黨政一把手就地免職。各鄉鎮都不敢大意了。
防控崗設在村西路口,每班有三個人把守。因為值一天班給十五塊錢補助,所以張嬸和卿卿也參加了。丫丫雖然很生氣,但也隻是跟泉靈磨叨了兩句:前些天還說好一塊進城找縣長反映情況哩,咋說變就變,也站起崗來啦?!背信棄義嘛!叛徒嘛!
這天後晌,王家灣防控崗上隻剩下了兩個人,民兵連長和張嬸。另外一個人有事先走了。那時,離“下班”還有半個時辰,民兵連長和張嬸也有些放鬆了。後來,民兵連長說他要去車站接個人,想先走一會兒,張嬸爽快地答應了。
民兵連長走後十幾分鍾,丫丫騎著車子往這邊走來。張嬸一見,立刻心頭一緊。村長交代過了,王小丫是重點防控對象,不能離開村子半步;誰放了王小丫,誰吃不了兜著走。張嬸不敢大意了。她斜覷著來者,眨巴眨巴眼睛,還警惕地挺了挺胸。
丫丫老遠就下自行車了,推著車子走了過來。丫丫挺親近地跟張嬸打招呼。
你要去哪兒?張嬸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到鎮上買點兒東西,咱女人用的。嬸子,您可要行個方便。丫丫和和氣氣地說。
見丫丫的態度挺好,一口一個嬸子的,張嬸繃緊的神經也稍稍鬆弛一些。不行呀,村長說了,不讓你出去!
為啥?
為啥你還不知道。你總想告狀,把人家告下去,然後你當村長。
丫丫一楞,知道是村長在蠱惑人心了。嬸子,俺不是想當村長,俺一個女人家,當啥村長呀!
就是嘛,一個女人家,要安分守己,別整天琢磨到天上摘月亮下海裏捉王八的事兒。水汙染?汙染得一個村子的男人都不行了?不可能!八竿子打不著嘛。俺男人……
嬸子,可不能那麼說。村裏好多男人不行了,栓柱死了,雙鎖也死了,要真是水汙染弄的,這可是大事啊!咱世世代代都要在村裏生活哩!
可是丫丫,不是嬸子說你,你又不是科學家,你就個農村婦女,幹啥管那麼寬?!
丫丫想了想說,嬸子說的也是,俺個小管水員,個農村老娘們,管雞巴啥水汙染呀?!俺也想通了,就算村裏水汙染了,還有村長哩。還有鎮長哩。村長鎮長都不管,也輪不著俺操心呐!
就是這麼個理兒。張嬸如釋重負。不過,村長有令,不能放你出村,扣補助不說,還……
您要硬不讓俺過去,俺也不為難你。嬸子,咱們平時總打牌,也算好朋友了,俺就陪你說說話,隻當是給你解解悶兒了。丫丫把車子支起來,從兜裏拿出一袋瓜子,自個兒先坐在了路旁的水泥台子上。來,嬸子,咱嗑瓜子。
張嬸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了丫丫的身旁。
嬸子,不瞞你說,俺這回去鎮上,還真不是為水的事兒。當然,也不光是去買東西。
那你去幹啥?張嬸問。
不告訴你。你又出去亂說。
不告訴拉倒。一邊兒涼快去。
你得答應俺,不能跟村裏任何人說。
啥事兒?
答應俺!
答應。
是這樣,鎮上俺一個同學,知道栓柱死了,硬要給俺介紹門兒親事。那男的在縣城開廠子,比俺大八歲,有倆孩子,有幾百萬的家產,條件倒是挺好,可是……
可是啥?見呀!張嬸搶過話兒,攛掇道。
見倒是見了一麵,那邊兒也有意。可是,栓柱走還沒一年,不成體統呀!丫丫麵露羞愧,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哎呀,傻丫頭,你先處著呀!等過了栓柱的周年,你就嫁過去,多好的事兒呀!多好的日子呀!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張嬸的眼睛熠熠生輝,好像是她自個兒被有錢人相中了。
嬸子,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跟村裏人說。要是傳出去,俺可沒臉做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俺跟栓柱,也是挺有感情的。
放心,俺不說,不說!哎,那男人對你咋樣?
出手倒是大方,一見麵就給了俺兩樣東西,一個戒指,俺都舍不得戴;還有五千塊錢,說是讓俺買點兒化妝品的。咱個農村人兒,買啥化妝品呀!
嘿——!聽聽、聽聽,人家這氣派,人家這手麵!嘖,嘖。張嬸頓時非常羨慕,伸出手指頭戳了下丫丫的腦袋,個賊丫頭,上輩子積了大德啦!
啥呀!八字還沒一撇哩。
沒問題,肯定沒問題。人家一眼就相中你了,要不然,也不會往你身上花錢。你想,要是不想娶你,誰還往你身上花大錢?多憋呀!
說的也是。隻不過,俺看這事……還懸。
為啥?說說,嬸子給你出出主意,隻要你將來過上好日子,別忘了嬸子就行。
他要來咱村,俺沒讓她來。俺去找他,又總是不方便。時間長了不見麵,還不黃啦?!
黃不了。你這丫頭!真是的!你倒早跟嬸子說呀!
可是……丫丫滿臉愁容地低下頭,伸手去擦眼睛。
你今兒個就是去跟他見麵?張嬸問。
嬸子,你千萬別跟旁人說。你也不容易,村長咱得罪不起,村裏還給你開著補助,俺不給你添麻煩……
啥補助不補助的,二五眼。村長咱也不怕,還能吃了咱!
丫丫期待地瞅著張嬸。
走,快走!去鎮上吧,跟你那兒如意郎君見麵去吧!張嬸咬牙切齒地說,從行動到內心都對村長憎恨和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