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兩座山的夾縫裏,扭出一條瘦窄的土路,出了山口,一片開闊,雖也是坡坡坎坎,還是比山裏好走多了。

拉人力車的女人穿一件寬大的碎花棉襖,留一頭濃濃的剪發。她正在躬身上坡,肩上的拉繩勒進她的棉襖,顯出一條明顯的溝痕。終於上了坡頂,女人喘著粗氣,頭上和襖上冒著蒸蒸的熱氣,一張耐看的臉被滴滴的汗珠罩著,泛出紅嫩嫩的潤光。一陣涼風拂來,女人愜意極了,仰臉晃一晃蓬鬆鬆的頭發,一綹沾濕的劉海抿在寬亮的額頭上。女人眨巴一下水靈的大眼,扭頭朝車上說話:“大鎖,招呼點,下坡了。”

“山菊,歇歇吧。”車上的男人說。

“幾十裏路哩,坡坡嶺嶺的,趕緊點吧。”山菊駕著車把拖車下坡了,車把上吊著的竹籃一悠一悠的。

車子翻過幾道丘嶺,前麵就是一道大川,這裏再沒有什麼遮擋,一眼就能看到村子。“一會兒就到家了。”山菊心裏想。

已是後半晌了,天還板著陰晦的臉。風又大了些,還裹著少許的雪粒,酥酥刮過來,打在臉上麻麻的。田野一拉平川的麥苗被風揉搓著,顯得軟弱無力,但也有著不屈服的抗爭韌性。一群野狗在路旁打鬧著、瘋逐著,一會又竄入麥田裏瘋遠了。路旁堆起的大大小小麥秸垛,灰蒙蒙的象一座座丘嶺,放眼看去,更顯出天地的空曠和遠寂。

“山菊,錢帶的多麼?”車上的大鎖問。

“賣豬娃的六十元錢,妞說今年要考高中,嚷著交學費,給她二十。小毛還得做一條褲,要過年了,得存留點,你還得吃藥。禮肉祭品我都買了,在籃子裏,到村裏再買些紙,能說過去。”山菊走著說著。

“咱手頭太緊巴,要不也多帶些禮,給你壯個臉麵。”大鎖愧疚地說。

“村裏人誰也不會計較這些,都寬厚,咱進了孝心他們都依。”山菊說著停下身子,歇一會吧。”

山菊不想馬上進村子,她想看看這塊她熟悉的土地。這裏有她摔下的汗珠,有她舊日溫馨的夢。山菊攏了攏額前的散發,雙手托住下顎,端莊入神地坐在車把上,象是在品嚼著她過去的辛酸和甜美的記憶。

爹是在春天死的,那年山菊才十七歲。家裏已沒一把下鍋的的米糝了,春荒天扯得悠悠漫長,日子是恁般地煎熬,夜裏娘就摟住饑瘦的山菊和山蘭哭泣。山菊懂事地眨巴著眼淚對娘說:“娘,我出大工吧。”

“閨女,你還小啊。”娘愛憐地撫慰著山菊。

出大工就是隊裏趁冬春農閑,組織些青壯年男女出外砌渠架橋。這些活是要力氣的,但有飯吃。為了吃飯,娘隻好點頭了。

娘找了趟四爺,四爺允了。

開春天冷風還緊,山菊就穿一條單褲,穿上娘的帶襟布衫,用布條紮了頭辮,背著小包袱上路了。這是四爺可憐她,才讓她去的。

在十幾裏外的山野上,山菊找到了隊上的人。隊長看了她,死活不收留。“這裏的飯不好吃,你能幹下來?”

“四爺讓來的。”山菊仗起了四爺。

“留下她吧。”秋水也走過來幫話。

“留下來當大人分活。”隊長說。

“總比在家裏挨餓強。”秋水說。

山菊留下了,她感激地望著秋水。

“活做不下來就找我。”秋水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秋水比山菊大仨年頭,已是一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了,人長得象牛牯般結板,也有股機靈。他爹和山菊爹緣分厚,他就對山菊格外關照,自小到現在。

他們在梅豆架下捉迷藏,總是秋水最鬼。在清澈的山溪裏他們摳螃蟹,還撿一兜一兜的帶彩卵石,秋水把山菊逗得一直在後邊瘋攆,老也攆不上。春天發芽的季節,秋水會做一枝枝拂耳的柳笛,那笛音總在山菊心裏纏繞,撩潤得她癡癡地醉笑,那脆亮的稚音在春天裏蕩得很遠。秋天的山上,山菊隨秋水去捉螞蚱,秋水會把自己製作的精美的蟈蟈竹籠掛在山菊的脖頸上。上學的路上,天潑雨了,秋水馱著山菊在泥濘裏蹚著……後來他們彼此感觸到對方都有了異樣的變化,尤其是身體各個部位的漸漸變異,使他們明白了性別的界限,那股興奮激昂的情緒不得不冷卻下來,似是都在疏遠著對方,又渴盼著不能讓人察覺的親近。而這種內心深處的騷動,時時又被拘謹和羞澀的情愫壓抑下去,他們都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