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濃重的鉛雲從遠處壓過來,山野裏更加灰暗。

一輛吉普車從崎嶇的山路上爬過來,蕩起了一溜塵土。車上坐著一男一女,女人望一眼車窗外的天,對開車的小夥子說:“開快點。”

司機加大了油門,吉普車像耍雜技似地在碎石路上七顛八簸,女人又忙說話:“開穩點,快散架啦。”

女人拉一拉圓頂鴨絨帽,把質地考究的皮毛襖領豎起來裹住脖頸,一歪身靠進了身旁的男人懷裏。男人輕輕撫摸一下胸前的寬麵圍巾,一隻手伸過來搭在了女人身上。“山蘭,快進村了。”男人望著前方說。

山蘭高興地直起身子,粉膩膩的臉上漾著笑意,她急慌著進村,她想叫村裏人知道啥叫氣魄。娘死時她帶著丈夫回來,村裏人知道丈夫是縣化肥廠當家的,就圍住團團轉,可惜那時人的心情不好,忙著葬人,這回她要榮耀一通,讓村裏人饞眼去:“山蘭走對了路,混值了。”

那時山蘭還小。

姐已長大了,死活不讓娘嫁人,就拚命地掙工分,還有那秋水也常常送來些東西,但終究也熬不住那漫長的日月。一個黑天,家裏又沒啥下鍋了,娘叫過姐說:“山菊,得想法保個命,顧住肚子要緊。”

“想啥法哩?”姐眨巴著倦澀的眼皮。

“我不嫁人你嫁人。”娘說。

姐凝望著娘,半晌才點點頭,“娘,我嫁,我嫁出去名正言順。”

娘摟著山菊,“你嫁出去保你一個,再換些糧顧住我和山蘭。”

“換糧?”姐望著娘。

“沒別的法了。”

姐咬著薄唇點點頭,淚水滴濕了衣衫。

那晚姐出去了,一直到很晚很晚才回來,躺在床上咬著牙嚶嚶哭泣起來。

隔幾天日光,山裏來了一個小夥子,牽著兩頭毛驢,馱著兩口袋麥子,就把姐馱走了。

去年娘死時,姐也回來了,寒磣磣的。怨娘和姐當初糊塗,隻知道顧眼下,就不知道看長遠點?

姐走了,家裏少個掙分的,沒過幾個月,家裏的日子又回到了饑餓上。娘再也熬不下去,就去找四爺。經過四爺撮合,娘改嫁給了本堂堂叔,這叫措榫,族規允許的。家裏有了後爹,日子好過多了。可娘接著又生了山杏、山桃、和山福。山蘭熬到十八歲那年,家裏比先前更是窮潦,後爹和娘就又想到了山蘭。

山蘭和山菊不是一個脾性,她不踏著姐的腳窩走。

那時村裏來了工作隊,有一個小夥子長得俊氣,和村裏人打交道也和氣,山蘭就常偷瞅著他的臉呆想。有一天收工後,山蘭就悄悄挨近了小夥子,“俺想和你談話兒……”

“哦,談學習,談思想?”小夥子一本正經。

“啥都想談。”山蘭的雙眸忽閃的極有分寸。

“那晚上就到隊部去吧。”小夥子說。

“這事得你叫俺。”

“叫你?”

“省得落閑話。”

小夥子哈哈笑起來,“都是同誌嘛。”

山蘭紅著臉轉身走了。

晚上小夥子就讓人叫了山蘭,說是談心。兩個人在燈下談的很投機,一直談到月落西天,談到一起去了。那一夜山蘭沒有回家。

“你看上我了?”小夥子摟住偎上來的姑娘。“嗯”。山蘭貼緊了小夥子的胸膛。

“看上哪了?”小夥子捧起了俊俏的臉。

“你終日吃白饃。”

“就為這?”

“你人也好,有福相,都說哩。”

以後山蘭就常去找小夥子“談心”。

村裏傳著閑話,把個山蘭嚼砸得屁臭難聞,怎奈小夥子有工作隊的官符護著,才使四爺無從下手,隻得將脾氣咽進肚裏。

小夥子走的時候,山蘭也隨著進城了。四爺惱怒地吐出話;“再進王家衝,掄折她的下腿。”

去年娘死時我不是回來了?村裏人的眼光裏沒有絲毫的責怨和鄙夷,為啥還帶著異常的親近和驚羨?當支書的秋水不是也圍著丈夫哈腰遞煙嗎?四爺送我們走的時候不是還說別忘了王家衝嗎?

吉普車進村的時候鳴了幾聲喇叭,立即召來了一群毛頭孩子們圍住起哄。小車緩緩前行,孩子攆在車後奔跑著、喊叫著。村裏人紛紛從柴門裏走出來,望著吉普車驚歎。王家衝沒出過大人物,這恐怕是最榮光的人了。山蘭從車門裏探出頭,咪咪笑著與村人打著招呼,惹的村裏人嘖嘖出聲,“山蘭回來了。”

“嘻,李廠長也陪著來了。”有人眼尖,指著車裏說。

“真帶勁!”

“換的”。有人饞急了,悻悻小聲。

吉普車晃動一下身子很自豪地停在山福家門口,於是山福家門前一派榮耀。孩子們爬上了車頭,似在摳摸著一塊從未見過的怪物。家裏出來很多人接客。山蘭走下車來,忽然看見大門口立著一根七尺大棍,寒光四射,不覺心中一陣驚悸,皺緊了剛剛綻開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