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快抹黑時,村外忽然傳來嗚哩哇拉的叫聲,村裏人仄耳去聽,才知道是一班響器在吹奏,漸吹漸近。村裏人象碰上了幾輩子不見的稀罕事,紛紛湧向村口,去飽眼這熱鬧的場景,也有人跑著叫著:“三姑娘山杏回來嘍!”
一輛灰色小轎車被眾人圍在村口,難得爬行一步,最後隻得喘一口粗氣,搖晃著身子停下了。村裏人似乎在圍觀著一件稀世珍寶,不知哪幾個認得二升瞎字的娃子,在念著轎車前麵玻璃角上的兩個字:“出租。”
緊挨著轎車後麵是一輛大卡車。卡車被前邊的轎車擋了。也就放出一個響屁停下來。卡車上裝著祭奠死人的祭品,有六七尺長的“引魂幡”,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蠅頭小字,還有用燙金紙做成精致的搖錢樹、電視機、聚寶盆之類的現代祭品,在眾人驚歎的眼光裏,泛著星星光點。山菊娘一輩子受盡了苦,死了才能享用這些昂貴的東西。“這怕要值些錢哩!”有人小聲說。
“賈先生腰粗著哩,有花不完的票子。”又有人乍呼。
“山菊娘算是尋了個好女婿。”話裏有些饞眼。
卡車後邊,坐著一幫吹“響器”的人,正在鼓腮弄幫,搖頭晃腦地吹奏,一會兒哀聲悠悠,一會兒喜氣洋洋,王家衝的人聽不出這調兒的韻道,隻覺得這場麵很壯觀。女人把孩子馱在頭上,男人們踮腳引頸,毛頭孩子在大人的腿縫裏拱來擠去,也有些調皮的已經爬上了卡車。
轎車的門開了,走下來一個很有風度的老頭,個子不高,體態渾圓,頭戴一頂瓦灰色禮帽,臉上扣著一副金邊銀絲鏡。脖子裏拖下來的淺白絨巾很妥切地埋進毛呢上衣裏。看上去有五六十歲,寬大的一副臉上還放著油潤潤的亮光。他走下車來,撕開幾包印著洋碼的紙煙,微笑著呼啦撒向眾人。一時人堆裏亂作一團彎腰撿的,伸手搶的,屁股碰了頭,腳板踩了手。一陣子爭搶,雜亂聲息下來,差不多男人的嘴裏都叼上了帶把煙卷。有人受寵地喊過話來:“賈先生人真好!”
撒煙的賈先生就是山杏的丈夫,王家衝的女婿,此時似在看耍猴一般地開心。
這時山杏也從車門裏探出身,輕盈地走下來,上前挽住了賈先生的胳膊,含笑向眾人點頭,像歌星在向鼓掌的觀眾謝幕。這就是山杏?高高隆起的發髻,塗抹著紅豔的薄唇,耳扇上綴著一對燦燦亮金的耳環,那服飾的高雅使王家衝的人無法品出名堂,更沒人去瞎猜,都愣愣的傻看。
這時秋水來了。
秋水擠過車頭的人群,走到轎車旁邊,躬身陪著笑,說:“賈先生來了?山杏回來了?”然後挺直身子對著眾人:“閃開點。賈先生和山杏走不慣咱這石頭路,讓他們坐在車裏回家。想看熱鬧黑裏上山福家去。”眾人吵嚷著閃開一條路,秋水也趁勢鑽到車裏去了。
轎車引著大卡車,緩緩進了村。車上的響器還在吹著嘹亮,村裏的男女還攆在車後麵。
山杏坐在車裏,望一眼和丈夫套近乎的秋水,杏眼微微一睨,聳動一下鼻子,心裏泛起了矜持而又低鬱的思緒——
當初我跑出王家衝,多少人拿難聽的話謾罵和羞辱我,我要被搶回來,說不準早已倒在了四爺的大棍下。王家衝的女人就不能出去闖闖?非壓在一根大棍下苦熬幾十年光景?多少人沒跑出去如今就活的舒坦了?女人是男人的肉,看準了他有錢就交給他,好歹也風光幾年,為啥非守著個陳規陋習過日月?大姐可守規矩,眼下就好了?怕一輩子連大樓火車也沒見過。都罵我不要臉,臉麵值多少錢一斤?都恨不得一塊塊把我掐了嚼碎,可老頭子能掙錢,我不是一樣享清福?西餐我吃了,野味我嚐了,大城市我逛了,名山名水我轉悠了,人間的哪一點福分我沒享受?燈紅酒綠,情男情女,剝得一絲不掛攪在一堆,叫四爺見了還不活生生氣蹬腿?可如今我回到村裏不是一樣受人敬?有錢就風光,就氣魄。沒有錢把規矩訂的板板正正,不還是在土裏撓抓幾把糧食,填飽肚子苦熬幾十年光景跌進墓坑裏?
山杏想起了二姐山蘭,不禁生出幾分惱怒。
一個小廠長有啥顯眼,就張狂得抖不盡威風?娘死時不就是坐個小吉普?我今兒就是衝著她回來的。我們是個體,沒吃國家的皇糧,可指頭縫裏漏掉的也比你一個月的工資多。我要叫村裏人知道是你氣派,還是我風光。你有權,我有錢,我要看看王家衝的人是看重權,還是看重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