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山的大膽猜測並沒有錯,片刻之前段修派人送來的那份緊急公文,內容的確是和突竭茨的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有關。
大前的傍晚,左營派出遊弋的一隊騎兵在黑水河以西大約百許裏的一個湖泊巡邏時,被一隊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突竭茨兵偷襲;倉促應戰的趙兵吃了點虧,死了兩個人。當時左營的人都判斷這股敵人是鹿河被擊潰的突竭茨人餘部,因此並不是很在意,也就沒有把消息報告中軍。前上午,前去驅趕這批殘敵的一哨騎兵又被打回來,左營這才稍微有了點重視。但是他們依舊沒有警覺。直到昨晌午派去肅清殘敵的兩個多哨人馬遭遇到人數差不多的突竭茨騎兵並且被敵人擊潰,作為左營指揮的段修還是沒有重視。
正常情況下,這個時候左營就應該把三次戰鬥的經過和結果向中軍作詳細的彙報。但是這一回,打了半輩子仗的段修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卻偏偏沒有這樣做。他調動了手頭能夠抽出來的兵力去那個湖泊,非得把那股敵人剿滅了不可。結果臨時拚湊起來的六百多趙軍一頭就撞在鐵板上,被數倍的敵人前堵後截包了餃子。要不是黑夜來臨幫了趙軍的忙,亂戰中幾股趙軍聚在一起死力殺出一條血路,指不定連帶個報信的人都逃不出來。在這場戰鬥中戰死和失蹤的趙軍至少超過兩百人,無論是人數還是比例,都是左營遭遇的最大傷亡,也是中路軍出兵以來在單次戰鬥中的最大傷亡。而且能夠確認,左營所遇到的並不是從鹿河逃竄出來的所謂殘敵,而是從別處而來的敵人援軍,還是左營枋州兵的老交道一一突竭茨的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
意料之外的失敗讓段修不能接受,而敵人的援軍更是令他措手不及。在集中兵力迎戰和收縮戰線向中軍靠攏這兩個想法之間搖擺了整整一夜,直到光大亮以後,他才記起來,這樣重大的敵情不是他能夠做決定的事,而是要立刻向商成報告
現在,中軍帥帳裏一片肅穆。帳篷門並沒有卷起來,但是帳篷裏的光線卻絲毫都不顯黯淡。立在帥案後帳角的兩架燭山上,十幾隻羊油大蠟上火苗子躥起二尺餘高,耀得大帳內一片紅光。郭表、王義還有文沐,三個人分坐在帥案前,都是滿臉的凝重,低頭咬著腮幫子費勁腦筋地琢磨敵人的下一步動向和戰局的可能發展。商成鐵青著一張惡煞般的鬼臉,眼睛裏噴著怒火,甩著手在帳篷裏走來走去。
稟督帥!後營湯校尉報,留鎮今上午送上來的輜重給養中少了一馱傷藥,據查,是留鎮出發時錯漏。湯校尉請大帥明令,該如何處置?有人很不合時宜的在帳外大聲報告。
商成驀地停下腳步,揚起臉望著帳頂,似乎壓根就沒有聽到。文沐站起來,預備出去處理這件事,商成突然兩步跨過去一把掀開帳簾,惡狠狠地盯著那個冒失的文書:該如何處置,湯宓難道不知道?這點屁@#事也來問我,那我要他這個後營指揮來做什麼?你去告訴他,就是我的,讓他先處理了藥材錯漏的事,然後自己去知兵司領二十鞭子!
文書被他嚇得倒退了兩步,腳下一絆摔倒在草地上,嘴裏一連聲地答應是!大將軍令,湯校尉自領二十鞭,一麵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頭也不敢抬,行個軍禮就落荒而逃般地飛也似去了。這一幕全被帳外不遠一群蹲草叢裏吃喝的軍官瞧在眼裏,剛才還有有笑的軍官們一齊噤了聲息,躡手躡腳地都溜回了帳篷。
商成似乎還有點餘怒為消,帳外最後一個軍官的背影都消失了好半,他重重地摔下帳簾,回身問道:段修,左營遭遇的是大騰良和完奴兒兩部,你們怎麼看?
文沐沒有答話,先道:大將軍,對湯宓的處分有點過重了。後勤上出了點差池,湯宓不敢擅斷而請大將軍令,雖然是有點題大做,可也不至於為此就領二十鞭子。
商成翻著眼皮看他一眼,麵無表情地問:那依你,該怎麼處分?
不處分。文沐倒不懼怕他的眼神,在椅子裏坐正,昂頭直視著商成,假如這種事情也要領受處分,那以後有人犯了無故軍中嬉鬧喧嘩或者延誤失期的過錯,又該如何處置?假如他們也領二十鞭,湯宓該如何想、別人又會如何看他?
他的話還沒完,商成就已經明白自己的錯誤。他是被段修遲鈍的反應和失當的處置給氣昏頭了,所以就把一肚子的怒火都撒在了湯宓身上。既然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那就應該及時改正錯誤。他馬上叫進來一個衛兵,讓他馬上去通知湯宓,前令取消,那二十皮鞭不用去領受了。另外,他還讓衛兵警告湯宓,要是再拿雞毛蒜皮的事情來麻煩自己,那他這個後營指揮也就算是當到頭了。
他搖搖頭,苦笑著回到帥案前,拿起桌案上的眼罩。眼罩剛才被他在案上砸到了硯台裏裏的毛筆,黑墨汁濺得到處都是,連段修的文書也染了幾滴。好在文書被汙的地方並不多,染墨的地方都不是很緊要。他戴上眼罩,可並沒有馬上蓋住有點幹辣辣燒痛的眼睛,而是又拿起文書,再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可他越看下去就越生氣,忍不住又把文書摜到案上。
論起來,段修當兵吃糧的時間比自己的歲數都大,怎麼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不僅生段修的氣,同時他也生氣自己。自己怎麼會在出兵前臨時改變決定,把左營交給了段修?按段修的資曆和職務,當個左營指揮當然是綽綽有餘,可這個人的長處是在練兵上,並不善於對陣接敵,這一點自己明明知道,為什麼還會犯這種顯而易見的錯誤?現在好了,就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不能堅持,所以現在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已經前進到大軍百裏之內,自己才剛剛收到消息
帳篷裏安靜極了。隻有蠟燭芯燃燒時偶爾爆出一聲細微響聲。帥帳外也沒有什麼聲響;看來商成剛才處置後營指揮的一番舉動把所有人都嚇住了。轅門的士兵在交接崗,**整隊的號令一聲接著一聲。遠方傳來幾聲清亮的鶴唳;隔了片刻,又有幾聲鳴叫從更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離得太遠,聲音有點模糊不清
商成黑著臉不話,除他之外勳銜職務最高的郭表又默坐不吭聲,王義和文沐互相望了一眼,王義輕輕地咳了一聲,道:其實,我覺得大將軍倒不用擔心西邊過來的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有西門勝將軍在枋州作牽製,兩部的敵人絕對不敢輕易出動。段修將軍在文書裏提到,敵人隻有三千人不到一一要是大騰良和完奴兒一起出動,怎麼會才來這麼點人?我想,興許西邊的敵人也就隻有這麼多。他們不過是兩個部族不得已才派出的援軍而已。畢竟咱們出兵才剛剛半個多月,敵人不可能馬上知道枋州是在虛張聲勢,也就絕不敢大舉出動。完,他就目視著商成,等著商成點頭表示認可和讚同。
可是商成隻是微微低垂下頭凝視著段修送來的文書,什麼話都沒有。他甚至都沒出言指出王義的推斷到底是對還是錯。
文沐的嘴唇動了一下,卻什麼都沒有,隻是咂了下嘴,最後把湧到嘴邊的話變成了一聲長長的無聲歎息。但是他不停攥起來又鬆來的手掌卻完全暴露出他現在的心思一一他對王義的看法有異議!
文沐的神情舉動,王義一絲一毫都看在眼裏。這並沒有脫出他的意料;在那番話之前,他就知道文沐一定會反對。從幾年前開始,他和文沐的關係就一直不大好,他現在也不想再去修複。他估計,文沐和他是一樣的心思,不然剛才文沐剛才也不會那麼一篇大道理!他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一一什麼勸誡商成不要亂了軍法尺度,其實字字句句都是奔著他來的,不然文沐為什麼一口一個二十皮鞭?很顯然,文沐至今還在對那晚上他嚴厲處分了一個違禁吃酒的軍官的事而耿耿於懷,明裏是在規勸商成,暗裏卻是在指責他處罰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