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下)(2 / 2)

我那一整天都有點魂不守舍,但她說完這句話,我轉過頭去看她。

她的眼睛那麼亮,夜色都無法隱沒那裏的光,我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說,“的確是學習不太好,背錯了,是‘位卑未敢忘憂國’。”

八月初,我從美國回來,我跟曉倩坦白,說恐怕沒法等到她生完孩子了。

說這話,我其實是非常內疚的。她已經懷孕四個月了,我這樣的反悔,無異於逼她卸甲,又逼她上戰場,真的是混蛋到了極點。

但她居然點了下頭,說我能理解。

她問我,是你的阿慈要回來了吧?……這件事是我挑起來的,那我來退婚吧,我是女孩子,我爹媽那裏我可以搞定,我想你爸媽那裏也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女方四月身孕,其實已經開始顯懷了,本來應該是兩方家庭馬不停蹄籌備婚禮的時候,我們找來雙方父母談的卻是要退婚。當時的人仰馬翻我實在一言難盡,我隻能說初曉倩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孩子,很難以想象她那個瘦小柔弱的身軀,竟然能爆發出那麼大的毅力和勇氣去保護她腹中的孩子。

我後來趕在我爸把我的公司收購之前,把我名下的股份全部轉讓給了她未出世的孩子。

她臉上掛著彩,居然還可以對我沒心沒肺的笑,說,我發現,跟你這種俗不可耐的成功人士打交道,原來還挺有好處的。

這算什麼好處呢?我傷心的看著她,我笑不出,苦笑都笑不出。那一刻,我真的由衷的希望這個女孩可以一生平安、喜樂、無傷無痛。

曉倩懷小樂的時候真的很辛苦。

她身體不好,還有潛伏硬化症,下肢本來就很容易麻痹,到最後兩個月的時候,她幾乎沒辦法獨立站起來,每天她都是在拚著一條命在做醫生安排給她的定量運動。

我那時候其實已經回到南京泰安工作了,等到十一月份抽空去看她的時候,我幾乎不敢認她,她的肚子好像是一夜間膨脹起來的,沉甸甸的墜在瘦弱的身軀上,讓人看了就心驚肉跳。還有她的臉,手臂手指,雙腿雙腳都浮腫得厲害,哪裏還有以往網絡照片上半分美麗的樣子。

她卻毫不在意,滿臉都是期待新生命降臨的幸福樣子。

其實,我當時是覺得哪裏不太對的,但是想了想,又覺得沒有什麼不對。

孩子是曉倩的,我從來沒動過念,我隻是想像個哥哥一樣看護著這個女孩,想著如果孩子生下來,曉倩若是難以撫養我很願意幫忙。

也是到後來,我才意識到,男人在女人懷孕時,並不會像母親一樣有強烈的、具象的、將為人父的意識。孩子是曉倩的,在她懷孕的時候,我從未覺得那也是我的孩子。

但血緣這種東西真的很奇妙,轉年二月份,孩子足月落地,母子平安。我看到繈褓中的小樂的時候,才明白過來,這是一個流著跟我一樣血脈的孩子,那種親緣的連接,真的很難以讓人抗拒,我捏他身上紅彤彤的肉,聞他蜷在手心裏的奶香,心裏忽然生出了滔天的喜悅。

我當時就把孩子認了下來。曉倩很是意外,但是還是很開心。

當時我父母全都從南京趕過來看孩子,初叔初嬸也圍著搖籃床,輪番的去抱那個小生命。我當時坐在曉倩床頭給她削蘋果,我想,就算這個女孩不得厚愛,天不假年,小樂至少也可以替她慰藉二老了,也是了卻她一樁心願。

曉倩最終其實沒能陪小樂多久。小樂三歲的時候她就住進了海濱的療養院,當時初叔的意思是讓孩子也過去陪著她,但是曉倩說不要,療養院裏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小孩子家家的平白沾了病氣,話雖然是這麼說,其實當時醫生診斷結果是她視野出現偏盲和進行性硬化加重——她已經快看不見了,她也不能再抱他了。

正常來說,人的內在組織和外部肌肉到三十歲才會到達人生的峰值,三十歲之後心髒的泵血峰值逐漸下跌,身體的血管關節心髒瓣膜慢慢硬化,才會逐漸的失能失明失智,喪失體力聽力記憶力,直到衰老死亡。

可是,初曉倩和她母親一樣死於二十七歲,沒能活足半個完整的生命周期。

她的墓園就選在她療養院所在的海濱城市,墓碑照片是她試妝照中她最滿意的一張,笑顏純淨明亮,可見品相極佳的人類靈魂,底下墓誌銘是她選的一首海子的詩,她稍稍改了一下:

我來人間一趟,

我要來看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