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城
時值深秋時節,秋風帶著涼意肆虐而來,草木搖落,天地間漸有蕭瑟之狀,可素有“小京都”之稱的雲城,似是絲毫不受這秋風所影響,入目之處,仍是一副富庶繁華之象。
雲城最有名的璿璣街,樓台屋宇鱗次櫛比,寬闊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幌旗飄搖,往來行人熙攘,其更有車馬不息,不時響起車夫吆喝行人避讓之聲。
璿璣街之南的岔道口,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緩慢駛進了璿璣大道。須臾過後,前麵那輛車上,窗口青色的帷幔動彈了一下,緊接著便探出大半張尚帶稚氣的臉來。頭上梳著雙髻,看模樣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鬟。此刻她正用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看外麵的街景。
“姑娘,都說雲城是個小京都,果然名不虛傳,瞧瞧這街上還真是熱鬧……”小丫鬟看了片刻,然後回過頭對著車內,口饒有興致地說道。
車內的榻上,靠坐著一個女孩,她用一支著頭,靠在車壁之上,麵孔隱在車內陰影內看不太真切,隻覺得她身形芊細,體態嫋娜。
“姑娘,你也看看……”那丫鬟自顧說了半日,也沒見自家姑娘應她一聲,就將車簾掀了大半又道。
“雪青,你還不將簾子放下?一會有那醉酒的漢子瞧見了,還不得拖你下車去……”榻上的姑娘說話了,聲音不大,卻清脆剔透,令人聽來十分悅耳。
那名喚雪青的丫鬟聽得這話,頓時嚇得變了臉色,忙不迭地鬆了將簾子放了下來。生怕外麵真有那喝得醉醺醺的漢子衝過來扯她下去。
見得雪青被嚇成這樣,靠在榻上的女孩發出了一聲低笑。
“姑娘就會嚇唬雪青,這是在雲城,姑娘你可是雲城謝府的貴客,想來也絕不會有那不知死活的渾人敢來驚擾姑娘……”聽得自家姑娘發笑,雪青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聽得雪青這幼稚不知深淺的話,那女孩半晌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心裏頭卻是思如潮湧,一時雜亂了起來。
雲城謝府的貴客?也隻有雪青這般心思單純的小丫頭才會這樣想,她心裏可是明白得很,此次去謝府,說得好聽些是投奔親戚,說難聽些便是從此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過活了。
“綰兒,江州山高路遠,你一個女孩家怎好受此顛沛?聽娘的話,去到雲城姨母家住下來,姨母她早早的就來信催了……”臨行之前,母親和她說的話猶在耳邊。
原來這女孩姓沈,名喚素綰,自京城而來。她是大晏戶部左侍郎沈長賀的掌上明珠,她有一兄長名喚沈熠,曾派任北莫通判。去歲北莫大雪災,禦前統領季朗領太子之命至莫北賑災,順帶查出了一大批貪墨昏庸的官員。身為通判,沈熠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且又涉貪墨賑災錢糧一事指摘不清。太子一向憎惡瀆職貪墨之人,震怒之下,將沈熠罷官去職流配到了黔州。其父沈長賀受其牽連,也被太子申飭,從此朝堂之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沈長賀雖是小心翼翼,可仍是免不了禍從天降。幾月之後,太子榮登大寶做了皇帝,一舉密信被人遞到禦前,直指左侍郎沈長賀收受賄賂。皇帝下令徹查此事,最終雖是沒查出沈長賀受賄的實據,可前有沈熠一事,皇帝到底還是起了嫌棄沈家之意,又有朝張太師進言沈長賀辦事不力,皇帝一時生了怒意,禦一擲,便將沈長賀貶去江州做了團練副使。
“娘,女兒不去雲城,您要陪著爹去江州,我也不會怕苦,您讓我一起去……”當時她垂淚對著自已母親道。
“綰兒,虧得你爹平日裏還常誇你聰明,如今怎的這般糊塗?我膝下隻有你和你哥哥二人,你哥哥吃了糊塗官司,被流放到黔州那般瘴毒之地,性命也不知可能保得住?你若也跟了我們去了江州,受苦先不說,我們沈家哪還有出頭之日?你若是去了雲城,有你姨母襄助,若是得了謝家老祖宗的青睞,終生大事便有了指望,倘若日後能使上一二分力,救得你哥哥自黔州回來,也就算為娘的沒有白疼你這一回了……”
沈素綰何嚐不明白自已母親這般為一雙兒女著想的苦心,可是就這樣生生與父母別離,去到那高宅深牆的侯府之家,雖說有姨母在,可她的一顆心仍是懸得高高的,日夜忐忑難安。
“姑娘,你在想什麼?”馬車之內,雪青注視了自家姑娘片刻,終於發覺她秀眉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沒什麼?也不知還有多久才能到謝府?”雪青的問話打斷了沈素綰的思緒,她直起身子,將車簾掀了一條小縫朝外看了一眼。
“應是快了,我瞧著這就是雲城最熱鬧的璿璣街了,聽說南昭侯府就在璿璣街的北麵……”雪青也湊過來看看外麵道。
“哦,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沈素綰有些意外地看著雪青問。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估計整個大晏也就姑娘你從來不關心這些事兒了。我們這一幫小丫頭們,平生最大的願望可就是來雲城璿璣街住上一陣子了。”雪青看著街上很是感歎地道。
“來璿璣街住上一陣子,做什麼?”沈素綰還真是不明白了。
“自然是每日裏流連於街頭,盼著與謝家的小侯爺來一次偶遇呀……”雪青抬著下巴,一雙圓圓的眼睛裏也突然有了光彩。
沈素綰頓時恍然大悟,雪青說她從不關心這些事兒,可是雲城謝家的小侯爺的名頭,她就是想不知道也不行。大晏國上下,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婦孺,任誰提到雲城的“冰雪公子”,都要忍不住讚歎向往一番。
那小侯爺是這一代南昭侯爺和夫人的嫡長子。雲城謝家祖上是開國的功臣,世襲罔替的侯爵,世代都有子孫在朝擔任要職。傳到謝琰父親謝成煥這一代時,謝家更是有繁華著錦之勢。謝成煥的長姐是當今大晏皇帝的生母,孝惠先皇太後。孝惠皇後過世後,當時的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念及太子年幼,特地將先皇後之妹謝宜蘊詔進宮內做了貴妃,一力撫養太子長大成人。
謝成煥生得一表人材且學富五車,曾任過朝的翰林學士,他娶了慶郡王的愛女,才貌雙才的寧秀縣主,二人生下一子一女。長子謝琰未及弱冠之年,已是大晏聲名遠播的才子,且又聽說樣貌生得極為俊美,性子卻是孤傲清冷,至今不願出仕,一向疏離於官場之外,隻與墨為友,山水為伴,被人送了個“冰雪公子”的雅號。
“姑娘,你說我們此番去了謝家,是不是就能時常見到小侯爺了?”雪青又在沈素綰耳旁有些聒噪地道。
沈素綰聽得又在心裏輕歎了一聲,雪青這丫頭的話實在是多得很。可你要是不理她吧,她定還要一直纏著你相問。母親讓她留在自己身邊,估計也是怕自己離了雙親難免孤寂,故意讓這麼個話匣子般的丫頭時常引自已說話吧。
“既是冰雪公子,哪能常常得見?見多了還不得凍壞人了?”沈素綰道。
“姑娘說得有道理,小侯爺若是常常出來露臉,什麼人都能見到的話,倒失了冰雪公子的矜貴了。不過,既是入了侯府,肯定是見著他的真容,我就是想瞧瞧他是否真的和傳說一樣好看?”雪青眨巴著眼睛,一臉的向往。
沈素綰看著雪青的模樣,忍不住為她的天真搖了搖頭。自已這番入侯府,是自投靠姨母去的。可姨母她到底隻是南昭侯爺的妾室,雖說已是為侯爺生了一子一女,可侯府規矩大,自已又算不得正主子的親戚,能不能進正院都還不一定,又怎麼可能輕易見到那高高在上又清冷如冰雪的小侯爺?
沈素綰正想得出神,冷不防馬車突然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她一時坐不穩,竟自榻這頭摔到了另一頭,雪青也毫無防備地跌落了下來。
“姑娘,你沒事吧?”雪青飛快地爬起來,撲到沈素綰跟前查看,可這時馬車又顛簸了一下,雪青慌得抬雙抱了沈素綰的雙臂護住了她。
“林伯,出了什麼事?”沈素綰朝車外問了一聲。
“姑娘抓緊了,這馬兒見得迎麵來的高頭大馬,有些驚著了……”
外麵傳來趕車漢子有些急促的聲音,緊接著,馬車連連往後退了一大截,應是林伯試圖將馬車往旁邊退讓,好讓迎麵來的馬車先過去。
沈素綰一緊抓著車窗旁的扶,一扯著雪青坐至榻上,才剛剛穩住了身子,可下一瞬間,外麵的馬突然發出一聲嘶鳴,緊接著馬車又劇烈的顛簸了起來。
沈素綰忙掀開簾子朝外看去,就見外麵不遠處果然有另一輛馬車正駛過來,那馬車的車廂通體漆黑,乍一看不怎麼起眼,可是車前兩匹馬腿長彪肥,皮光油亮,一看就是名貴的良駒。
這邊趕車的林伯口不停的吆喝著,竭力想止住被驚了的馬兒,可是兩匹馬躁動不已,不停地打著響鼻,被林伯勒著韁繩原地轉了兩個圈之後,就再也不受控製,長嘯一聲就朝前狂奔了起來。
車廂先是在牆壁上猛烈的撞擊了下,然後就一路跌跌撞撞著向前去了。車廂內的雪青驚叫了一聲,沈素綰也慌了神,沒想到才至雲城被發生了這等事,這馬若是停不下來,一直就這麼衝出去,自已和雪青可就性命堪憂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沈家的馬車奔至迎麵黑色馬車的旁邊時,車內突出跳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至沈家的馬背上,一把拽過了韁繩,上勒得幾下之後,竟是將那匹驚馬給拽住了。那馬的前蹄高高豎起,嘶鳴兩聲之後,居然安靜了下來。
“好險啦,多虧這位公子挺身而出!”街上早已圍攏過來一群人,見得驚馬被控,有人心有餘悸地道。
沈素綰穩住了身形,這才發現馬車的一扇窗已是被撞得掉了大半邊,這樣一來,街上的情形她一覽無餘,她和雪青二人也就被人看得個清楚了。
沈素綰抬眼朝車外看去,就見製住馬是位身著淺藍錦衣的年輕男子,墨發高挽,生得星眉朗目,一副沉穩儒雅的模樣,還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神力。那人自馬上跳了下來,將韁繩遞給嚇得臉色蒼白的林伯上,又對林伯交待了兩句。
眼見著這馬車裏已是坐不得人了,沈素綰索性下了車,雪青忙自車內取了件鬥篷披在了她的身上。
“多謝這位公子出相救……”沈素綰對著那男子福了一禮。
那男子聽得聲音回過頭來,眼光落到沈素綰的身上,瞬間便像是被粘住了一樣挪不開了。周圍看熱鬧的人見了沈素綰也都愣了一愣,一時都在心裏暗暗讚歎起來。他們都沒想到馬車之內下來的是位正當妙齡的姑娘,她身著藕荷色的素色褙子,織錦木蘭裙子,披著件白底綠萼的鬥篷,頭梳百花垂髫,一張柔皙白嫩的臉蛋上,兩彎黛眉秀長,一雙妙目盈盈。雖是有鬥篷罩著,可仍然看得出她腰肢芊細,身姿嫋娜。
這般清麗且又脫俗的女子,就算是在一向風流富貴之地著稱的雲城也是不多見的,故而眾人一時都頗感驚豔。
片刻之後,雪青終於意識到了眾人都在看著自家姑娘發呆,尤其那對麵那藍衣公子眼神也是直勾勾地盯著不放。她心頭一凜,趕緊跨了一步,站在了沈素綰的前麵,擋住了眾人的目光。
“姑娘不必言謝,舉之勞而已……”見得雪青上前,那藍衣年輕人終於回過神來,忙拱還禮道。
沈素綰正待再次道謝,這時,一直停在路央的黑色馬車內,突然傳出了一句問話來。
“藍珈,可曾有人受傷?”
那聲音不大,稍稍有些低沉,可是音質澄澈,隱著一點清冷倨傲的意味,一下子就自有些喧囂周圍透通而出,令人聽得舒適之極的同時又忍不住生了點敬畏來,讓人對車內說話之人的身份也很是好奇起來。
進府
沈素綰循著聲音朝那馬車看了過去,隨即就發現這乍一看不起眼的馬車,通體竟是烏金木的,車身上下一點裝飾,隻有車前軛首之上掛了兩隻鑾鈴。
“回主子的話,趕車的及車內的兩位姑娘都安然無恙……”藍衣年輕人轉過身,對著車廂恭敬著聲音道。
“既是無恙,那便趕路吧……”車廂裏的人又發話了,聲音仍是低緩清冷。
藍衣年輕人應了一聲,轉身欲走之前,又看一眼沈素綰身後已是破損的馬車,神色有些猶豫起來。
“姑娘,你的馬車已是不能坐了,可需要在下幫忙?”藍衣年輕人對著沈素綰問道。
“多謝公子費心,還好有另一輛馬車跟著一道來的,將就擠一下就可以了……”沈素綰忙指著不遠處的另一輛翠幄青綢車道。
藍衣年輕人循著沈素綰的眼光也看到了那輛車,又見她身邊除了一個小丫鬟,又站了一個年紀稍長的婦人來。他隨即意識到她這姑娘身邊有家人跟隨,當即放下心來,朝沈素綰點點頭輕笑一聲,然後身利索地上了那輛黑色烏金木的馬車。
一聲鞭響,馬車揚長而去。沈素綰也在雪青和身邊婦人的攙扶下,坐上後麵的那輛翠幄青綢車內。趕車的林伯收拾了下,也趕著車廂塌了一半的馬車跟在了自家姑娘的車後。
“姑娘,你當真一點事都沒有吧……”車內,那婦人將沈素綰仔細看了一回,說話的語氣裏仍是透是緊張。
“靜娘不必擔心,我沒事。你看看雪青的胳膊是不是被擦到了?”沈素綰搖搖頭,指著雪青的胳膊道,剛才這丫頭死命護著她,怕是胳膊上有傷了。
靜娘抬眼欲看朝雪青看去,雪青連忙揮了揮自已的胳膊,連聲說自已一點事也沒有。
“剛才真是險,虧得有那位公子飛身相救……”靜娘心有餘悸。
“姑娘,這雲城果真不是一般的地方,剛才那公子不僅身不凡,模樣也生得好看!”雪青已是忘了剛才的險境,語氣很是輕鬆。
“是啊,真是多虧那位公子,隻可惜匆忙間也未問得人家名姓……”靜娘也有些惋惜似地道。
沈素綰聽得兩人說話,不禁莞爾一笑,心裏卻在想,雪青與靜娘隻顧著看那救人的公子,她的注意力卻在那輛黑色馬車之內,她聽到藍衣公子分明朝車內喚了一聲“主子”。還有,那輛馬車已是刻意低調,可是,她看清車前軛首上的鑾鈴上印有夔鳳紋。在大晏國內,除了皇家外,能用夔鳳紋飾的,也隻有世代簪纓又出過一位皇後的謝家了。
那定是謝家的馬車,但不知車內坐的是何人?聽車內那人的聲音,很是矜持冷淡,難不成是那人人追棒的雲城“冰雪公子”謝琰?沈素綰想這裏,又覺得自已的想法極是荒唐,怎麼可能一到雲城就碰見謝琰,還蒙他的人出相救?
沈素綰不知道的是,才從璿璣大道上駛出來的烏金木馬車上,裏麵坐著的兩人也正在說著話,話題還和她有關。
“藍珈,你怎麼了?自上車之後就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怎麼,剛才那一番英雄救美,這會兒點惦記上人家姑娘不成?”
帶著一點戲謔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清澈好聽,帶了點磁性,正是剛才在璿璣街問話的那位主子。他歪靠在車內軟榻上,一襲月白色的雲紋刻絲錦袍,墨發輕挽,麵目生得精致。一雙鳳眸微微斜睥,瓊鼻挺直,紅唇潤澤,整個人看起來豐神俊美,卻又隱隱透著點漫不經心的淡然與冷冽,真正像是個畫走出來的謫仙人。此人可不真是謝家的嫡長子,人稱“冰雪公子”的謝小侯爺謝琰。
“主子說笑了,那,那姑娘……”聽見自家主子說話,一直沉思的藍珈終過回過神來,卻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
“那姑娘怎麼了?”見得一向爽利的藍珈吞吐起來,謝琰倒是生了一絲好奇心。
“那姑娘……藍珈怕是高攀不起……”藍珈猶豫了下,終於將心裏話說出了口。
“看來果真不是個尋常釵裙,竟讓眼光頗高的藍珈起了菲薄之心。有什麼高攀不起的?你自出生便去了奴籍,如今家又富得流油,隻要你願意,誰不尊你一聲藍公子?”謝琰靠在身後憑幾上微睞起眼睛道。
藍珈聽得半晌沒有說話,隻是抬自車內案上倒了一盞茶遞到了謝琰的上。
“別人不知道,藍珈心裏可是清楚得很,藍家有現在這般光景,還不是賴著祖上的蔭德,沾著侯府的榮光得來的。再說了,藍珈隻想跟在大公子身邊做事……”藍珈低著眉眼道。
他家祖上就是著謝家老祖宗的家奴,到了這一代,早已是樹大根深,家宅田產無數的富裕之家了。藍珈剛出生時,南昭侯爺就給了恩典,還了他自由之身,可他自小跟在謝琰身邊,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既是要跟著我,便不許妄自稱卑。你既是心儀剛才那位姑娘,我叫人打聽一下那馬車去了哪家府上。若是未曾許人,請了人去作媒不就成了……”謝琰又道。
“主子,你……你……”藍珈一時語塞,滿臉都是窘迫之色。
謝琰瞥一眼藍珈,見得一向沉靜古板的藍珈難得露出了羞惱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琰隻顧笑得歡暢,可是他若是知曉此後發生的事情,肯定會恨不得咬斷自已的舌頭,竟說出這般為藍珈向那位姑娘提親的糊塗話來。
……
這邊沈家的馬車停在了璿璣街的北麵,靜娘率先下了車,抬眼看去,就見路邊一幢大宅子,當朱漆大門,東西兩麵角門。正門前一對白玉石獅,門頭匾額赫然可見“南昭侯府”四個燙金大字。
靜娘往門前台階前走了過去,正欲尋門前侍立的小廝們說明來意。才走了幾步,就有一個身著皂色衣的管家模樣的人迎上前來。
“敢問來的可是京城來的表姑娘的人?”那管家問道。
“這位管家爺,這廂有禮了,我正是姑娘身邊伺候的,我家姑娘的車就在外麵……”靜娘忙躬身福禮道。
“總算是來了!前幾日二夫人就吩咐過了,說是接著信了,算著表姑娘今日會到,特地叫我在此迎候……”那管家一邊說著,一邊朝身後揮了下,隨即角門處有四個小廝抬著一頂小轎出得門來。片刻之後,沈素綰上了小轎,由眾小廝抬著自一旁的角門進了府。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小轎才停在一處庭院之前。門口有婦人上前掀了轎簾扶著沈素綰下來,又將沈素綰主仆人迎進了院內。
“表姑娘,二夫人去了正院和縣主說話,已是得了姑娘來的信兒,吩咐出來說讓姑娘先在此歇息一番,待她空了自會請姑娘相見……”為首的一個身著墨綠衣的婦人麵色很是和睦地道。
沈素綰點點頭,見得這是一處小巧的偏院花廳,廳內擺著一張長案並桌椅,長案上擺著一對汝瓷天藍釉柳葉瓶,倒是有一般寧靜素淡的意味。
沈素綰在桌邊椅上坐了下來,見得桌上已是擺上了幾碟子看起來頗為精致的菜肴,又有兩個小丫鬟進來奉上了羹湯及麵食。
“有勞管家大娘費心了……”
已是過了午膳時間,沈素綰正覺得腹有些饑餓,見得膳食備得貼心,她忙對那綠衣婦人道了聲謝,那婦人忙應著“不敢當”,又招呼著一旁的小丫鬟上前伺候沈素綰淨麵洗。
約摸小半個時辰過去,便見花廳之外走進來一個身著粉紅的襦襖,翠綠挑絲裙子的丫鬟來。
“李大娘,二夫人回來了,特地叫我來接表姑娘過去。”那丫鬟眉眼清秀,口齒也很是伶俐的模樣。
“是彩屏姑娘來了呀!瞧,這不是就是表姑娘,已是等了一會兒……”綠衣婦人笑著道。
名喚彩屏的丫鬟上前朝沈素綰進了禮,又帶著她主仆人出了這處院子,過了穿堂,經過幾個回廊,方在一處住所前停了下來。才到門口,便見屋內走出幾個人來,被簇擁在前頭的,是一個年近四旬的婦人,身著石藍底素麵妝花的褙子,蜜合色的對襟夾襖,頭戴赤金點翠花簪,麵容生得秀美,通身的溫婉嫻靜之息。
“綰兒,是綰兒來了麼?”那婦人看著外麵一連聲問道。
沈素綰頓住了腳步,看著那婦人酷似自已母親的麵容,沒來由的心裏一酸,眼眶也忍不住紅了一點。
“姨母……”她低低地喚了一聲,又竭力忍著眼淚急步走了上前。
那婦人正是沈素綰的姨母,南昭侯爺的妾室吳姨娘。因著性格恭順,又為南昭侯爺生下了一雙兒女,府諸人都尊她一聲“二夫人”的。
沈素綰隻敢紅了眼睛,可吳姨娘已是垂下淚了。她一拿帕子拭著眼睛,一抓了沈素綰的。
“好好的一家人,怎麼就各奔東西了?毓哥兒去到那凶險之地,妹妹、妹夫也要去到江州那般偏遠地方,叫我想起來就傷心……”吳姨娘一邊說著,一邊又落了眼淚來。
“姨母莫傷心……我哥哥年紀輕,身體底子好,定能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爹娘身子還算硬朗,身邊有老家人悉心照料,也定能通平安到達江州的……”沈素綰忙抬起的帕子替吳姨娘拭了淚,口又勸慰著道。
“綰兒說得對,你哥哥爹娘定是會平安無事的。瞧我這沒出息的樣……”吳姨娘忙轉了話題,破涕為笑起來。沈家一家遭遇難關,她心著急,曾在縣主略提了一回,可當場就碰了個軟釘子,此後她再不敢提了。原以為姨侄女來了,一見麵定是要哀戚哭訴一番的,沒想到她倒是反過來勸自已,吳姨娘頓時覺得心裏好受了不少。
“芙兒,還不快過來見過姐姐?”吳姨娘轉身,朝著自已身後的一個女孩兒道。
沈素綰抬眼,就見吳姨娘身後站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孩兒,穿著粉色如意紋小襖,銀灰的撒花裙,身形芊細,五官生得小巧精致,隻是麵色有些許蒼白,嬌巧秀美裏透著點怯生生的柔弱。
“早就聽說姨母家裏生得乖巧美麗的若芙妹妹,今日見了真人,果真是人如其名,還真像一朵芙蓉花兒……”謝素綰對著那女孩笑道。
“若芙見過綰姐姐……”
這女孩正是吳姨娘的女兒,名喚謝若芙的。她被沈素綰誇得有些羞澀了,低著頭走到謝素綰跟前,小聲喚了她一聲,又福了一禮。
沈素綰連忙抬又扶了她的雙臂讓她起了身。謝若芙抬起頭,將沈素綰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便彎著眉眼輕笑了起來。
“綰姐姐方才還誇我,我瞧著姐姐才是個極標致的人物,你這一來,這府裏的都要被你比下去了……”謝若芙麵上笑盈盈的,口細聲細語地道。
技藝
“芙兒,你綰姐姐一路風塵定是受累了,你別一直纏著她說話。”吳姨娘忙走上前打斷了謝若芙的話。
“彩屏,縣主說過了,就讓表姑娘同芙兒一道住在沉香小苑內,你先帶表姑娘過去安頓下來……”吳姨娘又對了剛才帶沈素綰進來的那丫鬟吩咐道。
“綰姐姐,你隨我來……”謝若芙上前攜著謝素綰的道。
謝素綰點點頭,吳姨娘又指著彩屏道:“綰兒,這是我身邊的丫頭,你但凡缺了什麼或是要用什麼人,隻管找她便是了……”
沈素綰忙道謝應了下來,臨出門時,吳姨娘又想起什麼似的,叫住沈素綰道:“綰兒,瓚哥兒這陣日子學問上緊得很,這不,這會兒還在書房用功,等他空了時,姨母定叫他來見一見遠道來的妹妹……”
吳姨娘提到的瓚哥兒便是她的兒子,南昭侯府的二公子謝瓚。沈素綰早就聽母親說過,自己這個表哥於學業上很是勤勉,為人更是孝順知禮,南昭侯爺及寧秀縣主也很是喜愛於他。
“早就聽說瓚表哥功課學得好,又是個用功的,綰兒怎敢擾了表哥?”沈素綰忙道。
吳姨娘聽得笑了起來,臉上也浮現一絲很是自得的笑意,又囑咐了彩屏幾句,要她好生安頓表姑娘。
沉香小苑在候府後園的北角上,一所二進的小院落,一共十來間屋子,院子雖是不大,難得是布局精巧,倒也算一處幽靜別致的所在。彩屏迎著沈素綰安置在西麵的廂房歇了下來。馬車上的行李也由外院的婆子們送了進來,雪青和靜娘忙著歸置收拾。不多時,吳姨娘又叫人送來了被褥紗帳等一應日用之物。
不多時,屋子裏已是收拾得整齊了,沈素綰吩咐著靜娘和雪青將一隻大箱搬到窗前的案上。
“綰姐姐,這麼個大箱子,裏麵裝的都是什麼呀?”
謝若芙正進屋來,見了這沉甸甸的箱不由得好奇地問道。她適才回了自已的屋子,拿了幾樣估計沈素綰都能用到的小物件,比如小爐,琉璃小夜燈,香薰球之類,叫身邊的小丫鬟捧了隨她一道送了過來了。
“表姑娘可算是問著了,這些可都是我家姑娘的心肝寶貝兒……”雪青回過頭,一邊笑著一邊應道。
“什麼寶貝?我能看一看麼?”謝若芙也笑嘻嘻地道,她平常話語不多,總是靜靜地待在自已的房內,要麼繡花,要麼習些字,今日一見著沈素綰就覺得很是投緣,是以難得熱情了起來。
“雪青,還不開了蓋子叫姑娘瞧一瞧……”沈素綰輕笑著吩咐。
雪青答應一聲,取了袖內的鑰匙,麻利著就將那隻大箱子給打開了。謝若芙忙快步走了過來,一臉欣喜的朝裏麵看了看,這一看之下,卻是驚詫得瞪大了眼睛半張著嘴巴合不攏了。
足有四尺長的箱子裏,被塞得滿滿當當的。一邊放的是些烏溜溜的石頭,另一邊,放著是一些竹片,木塊,及各種顏色各異的小塊石頭,又有些象牙,玉器夾雜其,更為奇怪的是,箱子一角還放著些像是果核及果殼一樣的東西,另一角用木板隔開的,甚至還有錘子,鑿子,鋸子之類的工具。
“綰姐姐,這,這就是你的……你的心肝寶貝?”謝若芙看得目瞪口呆,隻過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
沈素綰看著謝若芙傻了一般的模樣,隻笑著點點頭卻是沒有說話,隻是示意靜娘替她將邊一隻紅木匣子給打開。
靜娘開了匣子,沈素綰自匣子裏取出一樣東西,走到謝若芙跟前遞給了她。謝若芙忙抬接過,待看了一眼自已掌心的的東西,她的眼睛立刻就發亮了起來。
她的掌心捧著一隻乳白色的鏤空圓球,球上有八個鏤孔,透過鏤孔發現裏麵還套著幾層圓球,最外麵一層上浮雕著亭台樓閣及花木人物,雕工精細活潑,不僅有在亭內品茶的大人,還雕著幾個在樹下玩耍的孩童。指頭沿著鏤空處輕輕一轉,就發現內屋雕有雲紋的圓球還能轉動起來,層層疊疊,一共竟有四層之多。
“這……這是鬼工球,竟是四層的鬼工球!我隻在大哥哥房裏見過層的,聽大哥哥說,他是特的尋了能人雕出來的,沒想到,我今日竟是見到四層的鬼工球……”謝若芙一邊用指頭小心翼翼摩挲轉動著裏球,一邊驚奇萬分地道。
“這有什麼?姑娘還雕過一個六層的牙球送給我家老爺當生辰賀禮呢……”見著謝若芙激動的模樣,雪青忍不住插話道。
“你是說,這,這是你家姑娘雕的?”聽了雪青的話,謝若芙不敢置疑地抬起了頭。
“你別聽雪青的,那六層的牙球是位擅雕的老家人幫著我雕成的。我平日裏閑來無事就愛擺弄這些。我這次走得急,也沒曾備得禮物,這隻四層牙球是我花了幾月功夫雕成的,還算過得去,就送給若芙妹妹當個小擺件好了……”沈素綰輕笑著道。
“我說姐姐怎麼尋了一堆破爛石頭木片當作心肝寶貝?原來姐姐居然是個雕的高,實在是令若芙驚奇佩服……”
“姐姐,你真的要將這個送給我?”謝若芙捧著裏的象牙球視若珍寶。
沈素綰點點頭,謝若芙便喜得笑彎了一雙眉眼。
“我要拿給大哥哥看,他那隻能層的都當作寶貝不肯借我多看一會,這回我得了好的,定是要叫他也眼饞一回……”謝若芙摩挲著裏的象牙球。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大哥哥?沈素綰略想了下,謝若芙口的大哥哥應該是侯府的嫡長子謝琰了,可是聽說那人性子極是清冷,可聽著謝若芙的說話的口氣,與那不是一母所生的兄長倒是挺親近的,這令沈素綰生了點意外之感。
“表姑娘可千別在外麵說這是誰雕的,我家姑娘為這事,不知道被夫人責備過多少回了,說她一個閨閣小姐,不學繡工女紅,竟成天鼓搗些爛石頭……”靜娘忙笑著對謝若芙道。
“這有什麼?姨母那是不懂,這雕可是雅玩閑賞之事,我見大哥哥常常也愛自已動做些小物件,他那園子裏經常聚得一眾朋友,都互相比著誰做的更精細出眾呢。我想大哥哥若是見著綰姐姐有這般雅致的技藝,定是要引為知已的……”
謝若芙自顧說著,沈素綰聽得麵色微紅,忙出聲岔開話題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芙妹過來嚐嚐我帶來的梅花茶……”
謝若芙聞言應了一聲,將裏象牙球交給身後的小丫鬟,自已過來同沈素綰一塊品起了茶。
姊妹兩人一邊喝茶一邊閑話了一會兒,待到日頭西斜的時候,吳姨娘身邊的丫鬟彩屏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表姑娘,請快些準備一下,適才縣主叫人傳話給二夫人了,說是想見一見表姑娘……”彩屏麵有喜色地道。
縣主要見她?沈素綰聽得愣了下,原想著自已不是什麼侯府正經的表小姐,縣主身份尊貴,豈是輕易能見到的?隻是沒想到這才來不過小半天,縣主就有吩咐要見自已?難道是姨母在縣主說了話?
彩屏又道縣主說了叫芙姑娘一道陪著去,於是,沈素綰帶著雪青,和謝若芙一道,由彩屏引著往侯府正院去了。
不多時,就到得正房大院的門口,這一路走來,處處雕梁畫棟,遊廊迂回,無一處不是精巧奢華,這般氣派壯麗之景隻看得沈素綰應接不暇,心暗歎,人都說謝家盤踞雲城上百年,早已是富可敵國,這話決不是虛言。
門口早有小丫鬟進門稟報去了,不多時更出來說縣主叫表姑娘進去內堂。彩屏並四五個丫鬟簇擁著沈素綰及謝若芙進了內院,過垂花門,走至一處穿堂時,就見前麵遊廊下處立著一個男子,著一身淺藍色的錦衣,雙背在身後,正側著身子,看著廊下堂置的一扇大理石屏風。
“藍哥兒……”彩屏及一眾丫鬟都朝那男子福身一禮。
男子聽得眾人聲音轉身過來,沈素綰一眼見了他的臉,不由得嚇了一跳,那人墨發高挽,生得星眉朗目,一副斯儒雅的模樣,可不就是半日之前才在璿璣街上製住驚馬,救了她和雪青性命的救命恩人嗎?
原來自已猜得沒錯,他果真是謝家的人。沈素綰忙定了神,正待福身朝他行禮,卻不料藍珈也在瞬間認出了她,麵上浮現一抹驚訝之色,可他隨即朝沈素綰輕輕搖了搖頭,眼光裏分明是示意她不要聲張的意思。
沈素綰微愣了下,片刻之後就意會過來了,想這人曾稱轎內人為“主子”,他必是謝家的侍從。而自已是來侯府投親,好尋一處庇護之所的,這身份本就尷尬,此刻若與這人打招呼,必是要引出街頭遇險一事來。這來了頭一天,就傳出驚馬險些喪命的話來,是必惹得姨母不安,平白生出一段事來。
沈素綰想到此處,果然不再行禮,隻朝他點了點頭,眸露出一絲感激之意。藍珈見她瞬間領會,忙輕笑著點了下頭。
“藍珈哥哥你在這,難道我大哥哥也在裏麵嗎?”謝若芙見了藍珈,立即變得很是高興起來,幾步走到他跟前問道。
“是的,姑娘,大公子正在裏麵陪縣主說話……”藍珈很是恭敬地回道。
謝若芙聽了又是一陣驚喜,她越過藍珈走了兩步,突然間又回過頭來了。
“藍珈哥哥,你的穗子有些散了,趕明兒我給你編一條新的……”謝若芙聲音脆軟著道。
聽得這話,正自藍珈身邊走過的沈素綰也不由自主的朝藍珈身上掃了一眼,果然見得他腰上係的一塊玉佩,未端的穗子果然見得鬆散了。她突然意識到這穗子應該是他在璿璣街製驚馬的時候,急切之間被什麼東西拽鬆了的。
“不敢勞姑娘費神……”藍珈神色雖是拘謹的,可是一口就回絕了。
謝若芙卻是毫不在意,朝藍珈嫣然一笑,然後腳步輕鬆著離開的。
沈素綰頓時有些驚訝,心想藍珈是個侍從,他雖是對謝若芙表麵看著恭敬得很,可她分明感覺到,藍珈表現得想是有意與謝若芙拉開距離的感覺。
“哼,這根藍木頭,我偏要給他編一條穗子……”走至回廊盡頭時,沈素綰聽得謝若芙小聲嘀咕了一聲,聲音裏分明有絲小女兒家的羞怯氣惱之意。
沈素綰聽得不禁抿嘴笑了一笑,心想這兩人之間,倒是件有之事。笑過之後,想到就要見到身份尊貴的寧秀縣主,南昭侯府的女主人,心裏又忐忑得很,緊張得一時都忘了,剛才藍珈提到的謝家的大公子,也就南昭小侯爺這會兒也正在裏麵。
沈素綰這會兒心上八下著,可跟在她身後的雪青可是激動得心都出汗了,剛聽那藍衣公子說了小侯爺也在裏麵,她就驚喜得幾乎要跳將起來,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見到那享譽大晏國的“冰雪公子”了,怎能不叫她興奮不已?
初見
沈素綰一行人才至內堂門口,就有小丫鬟上前迎了她們進了門。沈素綰抬眼一看,就見一間大屋子,裏麵布置得富麗堂皇,奢華而又不失穩重。屋當掛著一張素紗的簾子,透著簾子,隱約見得裏麵坐著幾個人影。屋內應是點著香爐,有一股淡雅的清香之氣透過簾子慢慢溢出來,聞來有寧靜舒緩的感覺。
“母親,這保合香是以沉香、檀香、龍涎、百合,蜂蜜製成,最是有寧神靜氣,保和通竅之效。您先用著,若是覺得好,兒子下回就去李安府上,將他那擅製香的家人要回專門給母親製香……”
一陣澄澈緩慢的聲音自簾內傳了出來,沈素綰聽得心頭一頓,這聲音,不是和璿璣街上烏金木轎傳出來的一樣嗎?隻是此時的聲音裏少了清冷倨傲,多了一點體貼和恭敬。難道自已真猜得對了,適才那轎坐著的人,果真是謝家的嫡長子謝琰。
“難得琰哥兒一片心,若是好用,送些銀錢去李府再讓製一些也就是了,何必奪了人家心頭好,非要將人家的家人給拘了來?”一陣輕緩裏帶著沉靜的女聲自簾內傳了出來。
“是,母親教誨得是,兒子記下了……”先前那悅耳好聽的聲音又回道。
聽到此處,沈素綰心裏已是分明了,這簾內說話的二人,定是寧秀縣主和謝小侯爺無疑了。
“縣主,沈姑娘來了……”正在沈素綰思忖之時,帶她進門的小丫鬟開口向簾內通報了一聲。
“快請進來吧……”寧秀縣主在裏麵吩咐道。
小丫鬟抬掀了簾子,沈素綰邁步走了進去,雪青連忙小心跟在了後麵。
沈素綰進了內室,這才發現裏麵不止縣主母子二人,兩旁的椅子上還坐著幾個人。下首靠邊一點還站著一個人,穿著石藍底素麵妝花的褙子,正是自已的姨母吳姨娘。見得沈素綰進來,吳姨娘連忙點頭示意她向縣主見禮。
沈素綰忙朝東麵看去,就見上首當一張嵌螺鈿紫檀玫瑰廣榻,榻上端坐著一名年美婦,頭梳花髻,當攢著赤金銜珠鳳釵,穿一身玫瑰紫如意暗紋的宮裙,五官生得秀麗端莊,氣質很是雍容華貴。她的左邊,果然還坐了個年輕的男子。沈素綰不敢再細看,連忙屏息寧神,雙目下垂,又跪下了身子。
“素綰見過縣主,見過小侯爺……”沈素綰行了拜禮。
“快些扶了起來,自家親戚,用不著行如此大禮……”座上寧秀縣主語氣很是和藹,一旁邊的丫鬟連忙上前扶了沈素綰起了身。
沈素綰起身之後,寧秀縣主又招了招,示意她近前一點,沈素綰依言上了前,寧秀縣主將她上下打量一番,麵上露出了很是讚賞的笑意。
“果真是生得一副仙姿玉骨的模樣兒……”寧秀縣主讚了一聲。
聽得寧秀縣主如此說,沈素綰臉色微紅,正待說句“縣主謬讚”的謙語,卻不料一旁有人搶在她前頭開口了。
“大哥哥,母親可從來沒這樣誇過人!不知大依哥哥的眼光,這位沈姑娘樣貌如何?”
這聲音清脆明亮,帶著股張揚的意味。這般當眾叫旁人評價沈素綰的容顏,當真有些不禮貌之舉。沈素綰有些驚訝地看過去,就見寧秀縣主的榻旁繡凳上還坐著一個女孩,與謝若芙年紀相仿,身著百蝶穿花的大紅緞窄褙襖,銀色緞麵的百褶裙,身材苗條,鵝蛋臉,丹鳳眼,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大氣明豔之息。
“萱兒,論起來,這沈家姑娘也算得你的表姐,你不得無禮……”就在沈互綰感覺尷尬之時,寧秀縣主低緩著聲音對那紅衣的女孩道。
“母親,說起表姐,我隻認得一個,那便是舒瑛姐姐……可不是什麼教九流阿貓阿狗的都叫我認親戚……”那女孩立即揚著嗓音回了一聲兒。
聽得寧秀縣主口稱“萱兒”,沈素綰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女孩便是寧秀縣主的女兒,南昭侯爺的嫡女謝敏萱的。她這話裏,無非是看不上自已是周姨娘的姨侄兒,不配當她堂堂侯門嫡女的表姐。唉,看來姨母在侯府的日子,也隻是表麵的光鮮罷了。沈素綰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見著一側姨母站在得直的脊背,心裏沒來由的就有點心疼。
“母親您聽聽,萱兒說話越發不成樣子了。幸好沈姑娘是個大度的,不同她一般計較,也當真是沈侍郎教出來的閨女,胸襟氣度自是與旁人不同……”
沈素綰正看著吳姨娘的側影難過時,冷不防上首左側的小侯爺說話了,聲音有些有些許低沉,帶著絲淡然,就像是那麼隨口嗔怪謝敏萱的同時,順便帶到了沈素綰。可沈素綰聽得心卻是有些激蕩起來,他話提到了“沈侍郎”,那是自已的父親,這一番不僅對她維護之意,而且明顯對父親有著讚賞之意,令她心一暖的同時又充滿了驚訝。
沈素綰忙抬頭朝上首看去,這才看清了那傳說有天人之姿的人。一襲月白色的綾鍛袍子,白玉小冠高綰著墨發,麵容白皙,五官生得尤為精致,鳳眸修長,瓊鼻挺直,一張紅唇輕輕勾起,正含笑看著寧秀縣主的方向。
沈素綰隻匆匆看了一就收回了眼光,不想叫人看出她在癡看於他。心裏卻在暗忖,原來這就是大晏上下人人都想見一麵的謝家小侯爺,單從這樣貌氣度看,還真是沒屈了“冰雪公子”這個名頭,當真是昳麗脫俗,自有一番清冷如冰雪的感覺。
那謝敏萱本是一副氣呼呼的模樣,聽得自已兄長的話,立即麵色一頓,神情隨即變得溫順了一點。
“大哥哥……”謝敏萱朝著謝琰的方向喚一聲,聲音裏好似有些委屈。
“母親,我可是知道萱姐姐今日為何不高興的?”謝敏萱的話音剛落,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是隨沈素綰一道進門來的謝若芙發出來的,她進門後朝縣主行了福禮就一直站在吳姨娘的身邊。這會兒冷不丁的說話,引得眾人都朝她看得過去。
“芙兒,你別亂說話……”
吳姨娘連忙喝止自已女兒繼續說下去。知女莫若母,她心知自已女兒同沈素綰一見如故,適才就已說過“我瞧著姐姐才是個極標致的人物,你這一來,這府裏的都要被你比下去了……”,若是這會兒當眾又這樣不知輕重的話,惹得一向自恃貌美的謝敏萱發火,縣主心裏也必是會不痛快的。
“芙兒,你莫不說想說你萱姐姐是因為昨晚上的翠玉豆糕沒吃夠,這會兒還生著氣不成?”一直沒說話的寧秀縣主突然又輕緩著聲音道。
寧秀縣主此話一出,謝若芙先是一愣,而後便不再說話,隻輕輕點頭笑開了。一旁的謝毓萱聽得自已母親這話,臉上的委屈之意立即一絲也無,變得有些忍笑的模樣。
“母親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大哥哥屋子的肯定還有翠玉豆糕,一會我可叫人都取了來啊……”謝毓萱笑著道。
“我就知道留不往,你也別叫人去搶,回頭我叫人都送來,你和芙兒一人一半分了就是……”
謝琰一邊說著,一邊用目光自謝毓萱和謝若芙身上各看了一回,這兩人立刻變得乖巧了起來,都笑著道了聲謝。
沈素綰悄悄又抬眼看了眼謝琰,心想這是個玲瓏人,就這麼言兩語,不僅化解了客人的窘境,還讓兩個妹妹都歡喜了起來。正思忖間,卻沒料到謝琰也正朝她看了過來。他看向她的眸光,清冷如水,帶著點淡淡的疏離。沈素綰連忙收回了眼光,又在心裏輕歎了一聲,心想剛才他對她那一番維護之意,不過是不想自已的嫡親妹妹在人前失了分寸,惹得他的縣主母親心裏不痛快吧。
兒女
“本是叫沈家姑娘來說話的,被你們兩個丫頭一攪和我都糊塗了。沈姑娘,你坐下來說話……”寧秀縣主對著沈素綰指著一旁的椅子道。
沈素綰忙道了聲謝,正要往一旁鋪著猩猩紅坐墊的楠木椅子上坐了,可是眼一抬,就見自已的姨母仍是畢恭畢敬站在前頭,不禁猶豫了起來,姨母尚且站著,這叫她如何能坐?
“縣主,素綰還是站著聽您說話吧,坐了好幾日的馬車,早坐得怕了……”沈素綰對著寧秀縣主的方向輕笑著道。
寧秀縣主也笑了下,她瞥了眼下首站著吳姨娘身上,隨即又對著沈素綰道:“嬌滴滴的小姑娘家,一連坐了幾日的馬車,著實苦了些,來,來我身邊坐,這兒褥子厚實,不似那木椅硬……”
沈素綰一聽更加驚訝了,這寧秀縣主竟要自已坐到她身邊去?這是何等的榮寵?別說自已如今身份尷尬了,就算是父親和兄長還在任上,身為縣主,又是候府夫人,寧秀縣主大可不必對自已如此熱情。
“筠蘭也坐下來說話……”寧秀縣主突然對著吳姨娘說了一句話。
“多謝縣主……”吳姨娘忙恭敬著應下來,後退兩步,然後挨著半邊楠木椅子坐了下來。
見得縣主給姨娘都賜了座,沈素綰再不好推辭,隻好走至寧秀縣主的身邊,終是沒坐上她的軟榻,隻在她腳邊的一隻繡凳上坐了下來。
寧秀縣主不露聲色,看向沈素綰的眸內卻有了一絲讚賞之意。然後又和她幾句話,無非是進了侯府就安心住下來,不必拘束,有事就跟吳姨娘講,千萬別委屈自已。沈素綰滿懷感激著一一應了下來。
“綰丫頭不僅模樣好,性子也極是嫻靜,我還真是越看就越覺得合眼緣……”見著沈素綰一臉乖順柔巧的模樣,寧秀縣主不禁又讚了一聲。
“縣主謬讚了……”沈素綰低著頭小聲道。
寧秀縣主聽又輕笑一點,然後側過臉對著坐在下首的吳姨娘說道:“我記得你從前跟我提過的,你和你妹妹吳夫人有過約定,將來要做兒女親家的,現如今瓚哥兒也大了,綰丫頭又這般好,這倒是門再好不過的親事……”
寧秀縣言此言一出,不僅吳姨娘變了臉色,沈素綰更是既尷尬又驚詫,姨母與母親有過這樣的約定嗎?為什麼從來沒聽母親說過?若真有這樣的話,自已這次進侯府,豈不是要被人以為是想攀附侯府,就是想嫁給候府的二公子瓚表哥?
“回縣主,這話有是有的,不過,當初我妹妹懷著身孕,我們說這話時也是半開玩笑的,之後這些年也就再沒提過這事……”吳姨娘連忙站起身子解釋道。
“雖說是玩笑話,可這指腹為媒的事皆大歡喜的多得是。二夫人莫不是瞧著沈家如今落了勢,怕影響了瓚哥兒的前途吧?”寧秀縣主說到一半,話峰一句,這句“二夫人”更得喚得隱有威儀。
“縣主,筠蘭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隻怕是瓚哥兒資質不夠,不夠好……我妹妹和妹夫瞧不上。若是妹妹、妹夫願意,我自是求之不得……”吳姨娘臉色微白,話說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見得姨母這般,沈素綰頓時既窘迫又難受,寧秀縣主的話雖說重了些,倒是一針見血說出了姨母的心事,自已兄長被流放,父親被貶,任是誰家父母,也不願意自家孩兒娶這樣人家的姑娘進門。她倒不是為自已難受,雖說姨母此舉有些涼薄的意味,可她更為著姨母的處境感到一絲憂心。姨母身為妾室,她所有的期冀都在瓚表哥身上,瓚表哥的親事,必得是能為他日後前途錦上添花的。可自進侯府開始,她明顯感覺到姨母的地位並不如傳說那般穩固,至少瓚表哥的婚事她就做不了主。
“母親,我看您就別操這個心了……父親不是常說,這兒女親事,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倘若能加上兩情相悅便是好上加好嗎?”就在屋內氣氛有些壓抑之時,一旁的謝琰又開口說話了,聲音低緩,又好似是順口一說。
寧秀縣主本是麵色有些不愉的模樣,聽著自已兒子突然提到了南昭侯爺,還提到了“兩情相悅“,她瞬間眉眼就變得柔和了起來。
“也罷,就像侯爺說的,這兒女親事還得兩廂情願的好……反正綰丫頭都進了府了,日後也不愁少了與瓚哥兒相處的會……”
寧秀縣主聲音明顯變得緩和,吳姨娘的臉色這才恢複了正常。隻是沈素綰心裏暗自嘀咕上了,也不知道寧秀縣主出於什麼原因,有意湊合自已與瓚表哥。不過,幸得謝琰說了這麼一句,寧秀縣主也應了,以後她隻要與瓚表哥保持距離也就是了。
沈素綰想到這裏,不由自主的又朝綃琰的方向看了一眼,對方正垂著眉眼,神色有些漠然,好似從來沒開口說過話一樣。
“母親,兒子還有些事要忙,就叫萱兒、芙兒還有沈姑娘陪著您說話,兒子先告退了……”謝琰起了身,朝著寧秀縣主行禮道。
寧秀縣主點點頭,看向謝琰的目光皆是欣然與滿意。
見得謝琰起身要走,沈素綰忙起身福禮相送,謝琰的眸光在她身略停了片刻,看不出絲毫情緒,隻是微微頷了下首示意她免禮。
“大哥哥,你可別忘了翠玉豆糕……”謝琰走了幾步,站在吳姨娘身側的謝若芙突然間喚了他一聲,惹得謝琰輕笑了起來,謝敏萱則是挑著眉冷哼了一聲。
謝琰走後,寧秀縣主又與沈素綰說了一會話,期間有侍女進來報說晚膳已是在外間備好了,問什麼時候開飯。寧秀縣主便留沈素綰同謝家姐妹一道用過膳再回,沈素綰道謝之後,隨著謝家姐妹一道去外間入了席。
這邊正房正安靜地用著膳,侯府北麵的園子裏,換了身素麵夾袍的謝琰也坐在園內的水榭內用著晚膳。
“藍珈,今日這果子酒味道不錯,你也來嚐一點……”謝琰裏拿著隻翠玉蓮瓣的盞子,一邊輕抿著一邊對著站在水榭欄杆處的藍珈說道。
可藍珈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仍是站得挺的,一雙眼睛也似看著謝琰身後的虛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謝琰不禁有些訝異了,藍珈一向冷靜,很少出現像現在這樣走神的時候。
“藍珈……”他加重了一點聲音喊道。
“是,主子有什麼吩咐?”藍珈這下反應了過來,他神色一振,恢複了平日裏的冷靜自持之色。
“嗯……說說看吧,遇上什麼事了?”謝琰瞥他一眼,口慢騰騰地道
藍珈不敢怠慢,快步走至謝琰跟前,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主子,剛想到今日在街上救下的那名女子,所以一時走神了……”藍珈老老實實坦白了。
謝琰聽得這句,神色變得驚訝,看向藍珈的眼神也亮了一亮。
“這會兒還想著啊?藍哥兒這回是紅鸞星動了?”謝琰饒有興地戲謔道。
“主子又說笑了,我隻是覺是這事還真是巧,沒想到順救下的人,竟是府裏的親戚……”藍珈道。
“府裏的親戚,你……你該不是說街上遇險的便是吳姨娘的姨侄女?”謝琰的神色變得更加驚訝了。
藍珈點了點頭,謝琰略愣了下,片刻後笑笑道“適才見她舉止挺老成的,倒是瞧不出才遇了險的模樣……”
“不過,隻怕藍哥兒的一番心思要錯付了,才聽說了,那姑娘竟是與瓚哥兒指腹為婚的……”謝琰突然又歎了口氣道。
藍珈聽到這裏,麵上先是有些震驚,而後浮過一絲明顯的失望之色,不過稍現即逝,立即就恢複了正常。
“沈姑娘與二公子是姨表兄妹,親上加親是再好不過的事,藍珈又豈會生出那般心思來?”藍珈平靜地道。
謝琰將藍珈的表情看了個明白,他沉默了片刻,將盞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親上加親?我看未必,吳姨娘必是會使出全力阻止這門親事的……”謝琰低語了一句,唇角揚起,分明心情不錯的模樣。
藍珈聽得先是有些發愣,片刻似是明白了什麼,神色也變得坦然。謝琰看他一眼,神色變得淡淡的,然後抬將邊的一隻酒壺拿了起來,藍珈立刻上前接過酒壺替他斟起了酒。
“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那沈家的丫頭瞧著不聲不響的,可骨子裏是個傲氣的,眼光也必是高得很……”半晌過後,謝琰突然又添了一句。
“才見了一麵而已,主子何以見得她性子傲氣了?”藍珈很是意外地問。
“哼,何以見得?你見過有不拿正眼看我的女子嗎?”謝琰突然冷哼了一聲。
不拿正眼看主子?藍珈瞬間懵住了,主子身份不僅身份尊貴,樣貌氣質更是卓爾出眾,又是個才華橫溢的。他自小跟隨左右,早就習慣了各色女子對他的仰慕之狀,說是如癡如狂也不過份,還真沒見到誰第一次見麵就不拿正眼看他的。
藍珈不得其解,又悄悄抬眼看看謝琰,就發現他正將盞子遞在唇邊,想要抿一口卻似又想到了什麼,紅唇碰著盞口就不動了,明顯一副走神的模樣。藍珈突然間就覺得自家主子今晚好似有些不一樣了,具體哪兒不一樣他也說不清楚,就覺得他今晚不似平日那般冷冷淡淡的,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好似有了一點平常人該有的情緒……
相配
沈素綰小心翼翼地陪著寧秀縣主用了膳,待回到沈香小苑時已是月上柳梢之時,謝若芙見得沈素綰臉上有絲疲憊之色,立刻甚是乖巧地告了別回了自已的屋子。
在寧秀縣主的吩咐下,吳姨娘又派來個兩個丫鬟來了沉香小苑,一個叫阿喜,另一個叫做阿慶的,幫著雪青和靜娘一道伺候沈素綰。沈素綰見那倆女孩生得秀氣,偏偏叫了這麼男孩氣的名字,有心替她倆改個名,想了下又覺得不妥,想想也就罷了,仍舊叫做阿喜、阿慶。
沈素綰沐浴之後,便叫阿喜阿慶歇了去了,隻留雪青和靜娘在自已屋內伺候。靜娘腳麻利地將床鋪好了,又扶了沈素綰上了床歇。
沈素綰如往常一樣靠在了床頭,靜娘連忙取件外衣給她披在了身上。
“雪青,將姑娘要喝的水端了來……”
靜娘喊了一聲,可是屋內半天沒有回應,回頭一看,雪青站在門口,裏捧著水,臉上笑盈盈的不說話,隻將一雙眼睛看著沈素綰,
“這丫頭,自從跟你去縣主那裏回來之後,就變得呆呆傻傻的,入魔了一樣……”靜娘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沈素綰聽著靜娘的嘮叨,又看看雪青的傻模樣,突然間就笑了起來。
“靜娘,你別管她,這丫頭的魂叫人給勾走了……”沈素綰一邊說著,一邊笑得更歡。
靜娘走了過去,一隻拿下了雪青裏裝有溫水的盞子,另一曲起指頭在雪青額頭輕彈了一下。
“你個傻丫頭,好沒出息,見了一回小侯爺就把魂丟了……”靜娘輕斥著道。
“啊?好痛……”雪青這才如夢初醒,捂著額頭就叫喚了一聲。
靜娘不再理她,轉身走到床榻前,將裏的盞子遞至了沈素綰的上。
“靜娘,不是我沒出息,你是沒親眼見著小侯爺的模樣,你若是見到了,定也是要癡一回的……你跟你說呀,他不說話的時候,就那麼靜靜坐在那裏,一身白月的衣裳,當真跟個仙人一般模樣,一開口說話,那聲音好聽得人聽得都要當場酥了一樣……”雪青也急步走到了床榻前,扯著靜娘的袖子就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
“我就不信,那小侯爺還真個跟個仙人一樣,你瞧咱們姑娘不是神色如常嗎?那像你這般發了花癡一樣……”靜娘有些嫌棄的自雪青裏拽出了自已的袖子。
雪青一聽靜娘提起這個,立刻變得更加興奮起來。她一拍巴掌道:“咱們姑娘的定力可真是堪比神仙了,姑娘自進了門,竟是一點聲色不露,從頭到尾就沒拿正眼看過小侯爺,虧得小侯爺還替姑娘說了那麼少好話……”
“什麼?你說什麼?小侯爺替咱們姑娘說好話,是怎麼回事?”靜娘聽得一頭霧水,連忙扯住雪青的袖子叫她說個仔細。
“你快放,這件衫子是姑娘剛賞我的,可別扯皺了……”雪青忙著拽自已的袖子。
“死丫頭,再貧嘴仔細你的皮……”靜娘鬆開,在雪青臂上拍了一下,口又佯作惱怒似的喝了一聲。
見得靜娘快火了,雪青再不敢再頑皮,快聲快語將剛才寧秀縣主內堂發生的一切告訴給了靜娘。
沈素綰靠著床榻微眯著眼睛,耳旁響著雪青嘰嘰喳喳的聲音,不由得有些好笑,又聽到雪青一直強調自已一副不將小侯爺放在眼裏的模樣,她不禁有些懷疑了。雪青這話靠譜嗎?自已可不是看了謝琰幾次,雖說是沒有一直盯著看,可的確是拿正眼看的。
沈素綰仔細回想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已剛才並沒有什麼無禮倨傲之處。定是雪青這丫頭想得太誇張了,謝琰樣貌生得好是沒錯,可也沒必要一見麵就要直勾勾地看著失態於人前吧。
沈素綰這樣想著,便就安下心來了。她在京城的時候,一心隻沉迷於雕技藝之事,從來不關心這些才子風流之類的韻事兒。雖是聽說過謝琰的名頭,也隻是一聽而過,從來沒往心裏去。她還真不知道,任是京城身份再是尊貴的女子,見到謝琰的真容,便都要失魂落魄一般,癡癡傻傻起來。剛才縣主內堂內,她麵對著謝琰表現得那般鎮定自若,便足以證明她是個與眾不同到有些傲氣的女子了。
“靜娘,你知道剛才我在門口想什麼嗎?”雪青說完之後,又添了一句問道。
“能想什麼?還不是想著什麼時候再見到小侯爺好飽你的眼福……”靜娘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哎呀,不是這個!我剛進門時,就見姑娘這麼歪在榻上,瞧著有些嬌弱,可是眉眼特別的好看,都讓人移不開眼去。我一時就想到了,咱家姑娘這般姿容,與那小侯爺倒像是天生的一對兒……”雪青壓低了聲音,指著榻上的沈素綰悄悄道。
雪青聲音雖小,沈素綰卻得聽清了,她睜開眼,睥了一眼雪青,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貧嘴的丫頭,打到我頭了,靜娘還不攆她出去?”沈素綰斥了一聲。
靜娘先是愣了下,抬眼就見沈素綰歪在榻上,身上披的外衣滑了一點,露出裏麵芙蓉色的小衣,一頭青絲柔順地垂在肩頭,麵如凝脂,白皙嬌美,一雙眼睛盈盈含水,正含著點嗔意看著她倆。這般慵懶隨意裏帶點薄怒的模樣,無端就生出一段嫵媚風流的意味來。
“姑娘,雪青這次倒是沒有胡言亂語……”靜娘收回眼光,口嘀咕了一聲。她沒見過謝琰,可是聽雪青描述得那般驚如天人,在她心內,自家姑娘隻有那樣的人物才堪相配。
“雪青這丫頭留不得了,竟將靜娘都給說糊塗了……”沈素綰抬指著雪青又斥了一聲。
雪青嚇得朝靜娘吐了下舌頭,靜娘笑著走至榻邊,替沈素綰將外衣去了,又替她蓋好了被子,放下了帳子,然後和雪青二人輕著腳步去外間的榻上歇了下來。
第二日一大早,沈素綰就起了身。雖是這幾日旅途勞頓,但她身體底子尚好,睡過一夜便也就解了泛。她用過了早膳又在院內小花園內逛了一圈,眼見得太陽升起來了,可還沒見得謝若芙的影子,她走到東廂房門口,見得大門已是開了,便就踏上台階走到了門口。
“若芙妹妹還未起身嗎?”沈素綰見著一個身著紅色襖子的小丫鬟正走出來,就問她道。
“表姑娘來了……我們姑娘早早地就起來,頭沒梳臉也不洗,已是忙著一早上了,這些兒正有些急躁,表姑娘進去勸她一勸也好……”
那小丫鬟口齒很是伶俐,可一番話說得沈素綰有些迷糊了,這大早上的,她一個侯府小姐有什麼事要忙呢?
“表姑娘還是自已進去看吧……”那丫鬟見得沈素綰一臉疑問了模樣,就笑著回轉身,抬掀起了門簾請沈素綰進去。
學堂
沈素綰點點頭然後走了進去,過了小花廳,進了內室,就見謝若芙正坐在窗前,還正在忙著什麼的樣子。
“芙妹,你在忙什麼?”
沈素綰一邊問著一邊走到謝若芙的身邊,一抬眼就傻了眼,窗邊的案上,堆了滿滿一案的絲線,紅的,綠的,紫的,藍的,五顏六色的令人看花了眼。謝若芙正低著頭,上正拿著把剪刀剪著一把絲線。
“綰姐姐,你來啦……”謝若芙抬起頭,見著沈素綰一臉驚詫的模樣,忍不住想將裏的東西掩了下。
“你,你這是在做穗子?”沈素綰問道。
謝若芙眨巴著眼睛點了點頭,沈素綰果然在案頭發現幾個已經做好的穗子。
“做了一早上了,可是都覺得不滿意……”謝若芙有些泄氣似地道。
沈素綰走到案頭,抬頭拿起她已是做好了的穗子,見得裏麵有個祥雲結,如意結,正待抬眼看第個穗子時,卻被謝若鞭一把奪了過去。
“這個太醜了,不能看……”謝若芙一邊說著一邊竟紅了臉。
沈素綰心裏一陣好笑,她眼尖已是看清了那分明是一個同心結,這“永結同心”穗子可是不能隨便送人的。謝若芙昨日在縣主的院外見了藍珈的穗子鬆散了,回來忙了一早上竟想做一條同心結給他,這般心意已是昭然若示了。隻是,這般直接表露心意的穗子且不說藍珈不敢接受,就是受了也絕不敢係在身上。謝若芙明顯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做了這麼些做不得令她滿意的來。
“芙妹,你看看窗外……”沈素綰不再看那些穗子,隻是指著窗外小園對著謝若芙道。
謝若芙抬起頭,順著沈素綰指的方向,看見了院外小池塘邊,一簇粉白的花兒開得正濃,在帶著寒意的秋風裏,迎著淺淺的白霜,嬌嬌嫋嫋,迎霜綻放。
“芙妹,你看,那邊的木芙蓉開得多好……”片刻後,沈素綰指著窗外道。
“木芙蓉?”謝若芙低喃了一聲,看著那簇粉嫩嫩的花兒入了神。她的名字又喚“若芙“,若是做一個芙蓉花結的穗子送給那人,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綰姐姐,你能教我打個芙蓉花的結嗎?”謝若芙思忖片刻,終是下定了決心。
“自然能。”沈素綰輕笑一聲,然後拿起案上的絲線,把地教起了她。
好一會兒功夫這後,謝若芙終於打出了令她滿意的穗子,摩挲著裏的穗子,麵上是一副嬌羞不語的神情。
“姑娘,都什麼時候您還餓著肚子,快些去洗漱了好用些膳吧……”適才那紅色襖子的丫鬟走進了門,有些著急地勸道。
“快些去吧……我先回去了……”沈素綰笑著道別準備出門。
“綰姐姐……”沈素綰才轉過身,謝若芙突然出聲叫住了她。
“芙妹,什麼事啊”沈素綰停了腳步轉過身問。
“綰姐姐,等我洗漱了再吃點東西,我們一塊去拙園好不好?”謝若芙淺笑著道。
“拙園?是什麼地方?”沈素綰問。
“綰姐姐有所不知,大哥哥在拙園設了個小學堂,每到他有空閑的時候,我們家的姐妹還有叔叔家的姐妹們,都能到他的學堂裏,得他親自教授書法。大哥哥一向忙,這學堂一年也上不了幾回課。可剛才大哥哥昨天傍晚的時候派人來說了,今兒得了空,叫姐妹們都去學堂習字,我想著這等好事可得喊上姐姐……”謝若芙笑盈盈地道。
“可是,我才進府來,就這樣不請自去是不是太冒失了?”沈素綰猶豫了。
“這有什麼?大哥哥雖說麵上不苟言笑,可對我們姐妹極是和善的,姐妹們想要習字他都都會耐心指點,綰姐姐是客,你去了大哥哥定是歡迎的,綰姐姐,你就去吧,就當是陪我去好了……”謝若芙一邊說著,一邊還起了身,拽了沈素綰的胳膊搖了搖。
“好,怕了你了,我應下就是……”沈素綰隻好笑著答應了下來。
一會兒功夫之後,謝若芙拖著沈素綰的出了沉香小苑,一路說笑著往北麵去了。兩人出了門,又出得大花廳,走過後院穿堂,再走上一小段路,就見眼前一幢大宅院,由正門進去,便發現裏麵更有一番天地。與侯府的雕梁畫棟、沉穩大氣不同,這裏麵草木成蔭,奇花灼灼,亭台樓閣皆隱樹綠樹之後,又有小橋曲欄,流水潺潺。園內景致清新,皆成天然淳樸之姿,倒是應了這園子的名字,有拙而不俗之意。
謝若芙熟門熟路,很快就帶著沈素綰到了學堂門外。這是一處精舍,舍外翠竹蔥蘢,舍內擺著整齊的桌椅。桌椅之旁已是坐了幾個年歲不大的女孩來。見得沈素綰進來,全都有些好奇地看了過來。
“若芙妹妹,聽說侯府來了個表姑娘,可不就是你身旁的這位美人姐姐?”一個身著粉衣的女孩站起身問道。
“對了,嵐姐姐,這位便是我家綰姐姐,從京城來的……”謝若芙笑著介紹,然後讓沈素綰上前與眾人見麵。
原來這先來幾位都是謝府另外一房的堂姐妹,沈素綰一一見過,眾人正說話間,外麵有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道清亮的聲音傳了進來。
“芙兒,你不知道大哥哥最不喜有人在學堂內喧鬧嗎?你這一大早的,領著眾人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眾人聽得這聲音,全都收了聲。沈素綰轉身看去,便見一眾丫鬟擁著一個女子正走過來,那女子穿一身鳳穿牡丹的朱紅絨麵長襖,麵容嬌豔,眼神倨傲,可不侯府嫡女謝毓萱?
“見過萱姐姐……”眾女孩全都上前見禮。
“萱姐姐,我並沒有吵鬧,隻是與眾姐妹說話而已……”謝若芙站在人群之後,小聲分辯了一聲。
“還敢狡辯?若不是你帶頭,眾姐妹怎會率先吵鬧?”謝敏萱喝了一聲,看向謝若芙眼光也帶著絲威壓來。
一旁的沈素綰看著謝若芙有些發白的麵色,心裏頓時就不是滋味起來。
“萱姑娘誤會了,芙妹並不是刻意吵鬧,隻不過是引著我和眾姐妹相認,所以說了會話,說起來這是我的不是,還望萱姑娘莫要責怪芙妹了……”沈素綰上前一步替謝若芙解釋了起來。
聽得沈素綰說話,謝敏萱先是斜了她一眼,半晌之後,突然冷哼了一聲。
“你的不是?我在管束自家妹妹,輪得到你一個外人說話嗎?對了,我大哥哥有請你來嗎?這可是我謝家的學堂,可不是什麼教九流的都能來的?”
謝敏萱此言一出,眾女孩臉色的全都微微變了下,剛才見這京城來的表姑娘一副妍柔嬌美的模樣,眾人都起了相交之心,卻不料謝毓萱一來就朝謝若芙發火,還這般不留情麵的連帶嗬斥了沈素綰,眾人在心裏都覺得有些過份,可謝敏萱身份尊貴,且又一慣如此,她們也不敢言語,隻為這新來的表姑娘捏了把汗。
沈素綰聽得謝敏萱的話,心裏著實有些生了惱意,有心上前不客氣地懟了回去,可是細想一下,若是與謝敏萱起了衝突,自已在侯府呆不下去倒也罷了,可是還要連累了姨母。如此想著,她也隻好硬生生忍了下來。
“萱姐姐,是我叫綰姐姐陪我來的,綰姐姐好歹是客人,你這般說話實在過份了……”謝若芙見得沈素綰難堪,頓時難過得眼都含著淚來,可仍是忍著淚上前道。
“謝若芙,你膽子不小,敢對我喝叫了?”謝敏萱氣極了,柳眉倒豎對著謝若芙就喝罵了起來。
沈素綰一見大驚,忙上前一步,站在兩人間道:“萱姑娘,此事因我而起,我這就出拙園去。還請你們姐妹不要為我傷了和氣……”沈素綰強忍著內心的不舒服,隻耐著性子道。
“是啊,萱姐姐,你別生氣了,生氣不值當……”一旁的粉衣女孩趕緊上前勸解。其餘的女孩也就小聲替謝若芙求情。
眾人的求情卻是令謝敏萱更加的生氣了,她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暴躁了起來,胸口起伏著,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抬起指著沈素綰的鼻子就要罵起來。
“敏萱……”
一聲清喝自舍外走廊內傳了過來,眾人皆都回頭一看,便見一襲月白錦袍的謝琰正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一身藍衣的藍珈。
謝琰麵色平靜,腳下卻是走得飛快,雙袖飄飛間,很快就走到了舍內。
“見過大哥哥……”眾女孩全都福身一禮。
見得自已兄長前來,謝敏萱臉上的慍怒消了不少,將指向沈素綰的指頭收了,然後走至了謝琰身邊。
“大公子今日隻得半個時辰的空閑,諸位姑娘還是快些就坐吧……”藍珈一邊對著眾人說話,眸光卻是看著沈素綰的方向,剛才謝敏萱嗬斥她的一幕全落入他的眼內。
沈素綰一抬頭,就見藍珈正看向她,眸內有絲關心擔憂之息,她心一暖,揚起唇角輕笑了一下,向藍珈示意她沒事。
眾女孩聽得藍珈之言,全都快著腳步,安靜又迅速地至舍內桌椅旁坐好了,就連謝敏萱也一言不發的去就坐了。
謝琰背著,見著眾人都落了座,就隻有沈素綰仍是站在廊道裏,麵朝著藍珈的方向,藍珈也正看著她,兩人麵上好像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綰姐姐,快點過來……”謝若芙坐在最後一排,她抬高了頭,壓著聲音朝沈素綰不停地招著。
沈素綰聽得謝若芙的聲音,這才反應了過來,連忙將眸光收回,轉身看了眼堂內,眼見眾人都坐好了。她不禁有些為難起來,適才她在謝敏萱跟前說過要出拙園的話了,可是這會謝琰已是來了,這個時候再走又顯得有些無禮。
“沈姑娘,你為何還不落座?”
沈素綰正左右為難間,忽然聽得謝琰說話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