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亭口的百姓。”
這話讓李岩默然,確實,因為專心於戰事,他把這個也給忘了。
與此同時,自生長在亭口的杜建功在遠處遙望著亭口鎮,頹然跪在地上,用手奮力捶地:“早知如此,就不該離開亭口,不該聽那群人話的!”
“不聽人家的話,你此刻就看不到亭口的火了,建虜早就將你殺了。”旁邊的一個漢子抱著胳膊,嘴裏叼著一根草莖,“呸”了一聲道。
“就算被建虜殺了,總也是死在自己家中,如今亭口燒成這模樣,不用問,我的家肯定沒了,我一家老,這個冬怎麼過?”
“挖地窩子,搭窩棚,總要熬過去……而且,那夥人嘴上是登萊兵,我卻不相信,你見過官兵有那麼好言好語的麼?”抱著胳膊的漢子冷笑道:“他們的服飾,還有不少人是和尚頭……我知道他們!”
“咦?你知道他們?”
“楚王他老人家的夷陵宜昌衛,前年……大前年我在京畿時見過,當時他們奉旨勤王,我恰好在京畿,被建虜抓著,是為他們救出來的。”那抱著胳膊的漢子道。
此話一出,杜建功大驚:“怎麼從不曾聽老哥你過?”
“沒有路引,跑到京畿去原本就不是什麼好事,什麼?”那漢子歎了口氣,臉上全是懊惱:“隻恨當初我蠢了,楚王原是招人去夷陵,我卻傻乎乎舍不得家裏的婆姨和娃兒——結果婆姨娃兒都沒了,卻盼來了建虜,這賊老的,原以為是不給咱們活路了,宜昌衛卻來了……”
“武老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杜建功一愣。
“俺也是家破人亡了,如今建虜燒了亭口,就是想賣氣力也沒得個地方……幹脆去夷陵投靠楚王吧,這身氣力,總不至於餓死。”武老哥歎息道:“杜兄弟,我料想宜昌衛定然會來安置賠償,我若是你,便不要什麼賠償,隻求能去夷陵了!”
類似的話,可不隻在一處響起,隻不過大多數人不是咒罵宜昌衛,便是咒罵建虜,總之,極少有人會相信,他們的損失還有人進行賠償。
無論武老哥將夷陵得如何花亂墜,杜建功先想到的,仍然是他在鎮子上的屋子。
他家在亭口鎮住了五代,老屋已經是祖宅,不去看看,如何能安心!brg
當他跑到鎮門口時,看到的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座城。
滿城的大火不僅燒掉了民居,城頭的望樓之類的建築也被引燃,而且在高溫烤炙之下,城牆多處開裂。
門洞大開,搖搖yù墜,便是從底下經過,也讓人擔心會不會垮塌。
在城門前已經聚了不少人,杜建功估計少有幾百,都是不放心家裏情形躲到近處的,但他們大多被人攔在了城門前。
拉住他們的正是宜昌衛。
李岩親自站在門前,在他身後,就是石灰標的線。一排宜昌衛舉著火槍著在前線,槍口對準正擁來的百姓。
普通百姓是極為複雜的,李岩從不以為,就憑著自己幾句大話或者一兩件善舉,便能讓所有百姓都對他心悅誠服。一定的製約與限製,能夠讓百姓不會太過盲目。比如此刻,若是不用火槍,隻是靠著勸,百姓早就衝開封鎖線闖入城中,然後就是在廢墟中翻找搶掠,甚至會演化出殺人jiān/yín之類的行徑。
“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們要進去,我們要進城去!”有人嚷了起來。
“城裏尚有餘火,此刻入城並不安全,而且為了避免有人哄奪財物,須五人聯保。方可進城。”有宜昌衛拿著一個鐵皮喇叭在高處喊道。
這話倒是提醒了某些人,當下便有人嚷道:“亭口鎮便是你們這些南方佬來了才燒的,誰知道是不是你們燒的,卻賴到女真人身上,讓我們進去……”
這起哄者一帶頭,頓時就群情洶洶直來,人們開始撲向那條封鎖線。百姓的情緒一但被煽動起來。便象是亭口鎮裏的火,燃得快傳得也快,李岩目光猛然凝結。他舉手示意。頓時,一排宜昌衛對鳴槍,轟的火槍響。讓頭腦有些發暈的百姓們頓時呆住了。
“再一遍,要進去可以,需要得五人聯保,再由我們的人統一帶隊,隻能在自己家的廢墟中翻尋財物。若有乘亂搶/劫者,以軍法處置。”李岩奪過喇叭,冷冰冰地道:“這是戰時!”
“你是什麼玩意,憑什麼這大話!”
那在人群中起哄的,原本就是混混,方才被嚇住了。但看到一排火槍都是朝鳴響,於是又嚷道:“他們不敢傷人,諸位別被唬住……”
李岩猛然向那邊一指:“老牛!”
他身邊jǐng惕地望著的齊牛頓時象頭真正的牛一樣衝了過去,頓時撞飛了幾人,然後在人群之中。將一獐頭鼠目之輩揪了過來。
很久沒有親上戰場展示自己的武力了,現在卻隻能用在對付這種混混上,齊牛多少有些不甘心,下手也有些重,那混混嗷叫不止,口中不停咒罵。
“斬!”
李岩做了一個手勢。
血衝上半空。人頭落地,周圍鴉雀無聲。
李岩一直認為,真正的百姓,要在田裏按著四季輪換勞作,要在工坊裏按照規格忙碌,他們都是知道秩序重要ìng的,隻要提醒他有秩序存在,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會樂於遵守,因為他們明白,唯有在這秩序之下,他們的權益才有保障,他們的收獲才有可能。
唯有流氓無產者,才會仇恨一切秩序。他們可以利用卻絕不可重用,他們能成為先鋒,但在事情結束之前就應該徹底消滅。
農村裏的流氓無產者,就是那種二癩子懶漢,城鎮中的流氓無產者,就是街頭的混混無賴。這些人每每縮在百姓當中,挑事起哄製造紛亂,然後混水摸魚。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遊手好閑偷雞摸狗,不願意通過自己的勞動和勤奮來改變生活,而一心隻想著飛來橫財。
這種人是社會的毒瘤,他們單個為惡,雖然比不上貪官汙吏,但從群體而言,則與貪官汙吏一般,都是寄生在那些用自己勤勞和汗水種出果實的勞動者身上的蛀蟲。
李岩一直對流寇沒有什麼好感,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流寇就是這種流氓無產者裹脅百姓的產物。嘴裏叫嚷著替行道除暴安良,實際上卻幹的是殺人放火損人肥己的勾當。
這當眾毫不猶豫的誅殺,頓時讓所有人再度安靜下來,那些被挑起的怒火與貪yù,也為之一清。
“我們每百人一組入城,隻要能找出五人聯保,相互證明身份,便可以我派出的人手帶領下進去。”李岩冷靜地道:“現在開始登記……誰第一個?”
“人來!”
原本李岩以為會冷場的,卻不曾想他話音剛落,人群中便有一人應聲道,然後,一個隻穿著薄薄衣裳的漢子走了出來,他到了李岩麵前,先是跪下磕頭:“人武晉,謝過楚王救命之恩!”
李岩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認識自己。
他目光一凝,看著跪在麵前的這個漢子,不到三十歲,骨架粗大,但卻極瘦,麵sè枯黃,那是營養不良的後果。他問道:“你認識我?”
“人大前年在京畿被建虜所擄,若非楚王,人早為異鄉之鬼矣。隻是當初人心裏掛念家中的一點薄產和家人,不曾依楚王之令去夷陵。不意今rì又能見楚王,實在是,實在是……”
武晉到這,聲音有些發顫,顯然是真的很激動。李岩微點了點頭:“你起來吧,既然見過我,便應該知道,我不喜歡跪拜——你家人還好吧?”
他溫聲相問,那邊武晉卻失聲痛哭。
“人當初不舍得家裏兩畝薄田。結果連年災荒,妻兒又相續病了,人隻能賣了田延醫,結果……結果……”
那不忍言的結果,他了幾次,也沒有出來。周圍不少人都認得他,都同情地聲議論起來:“他便是在碼頭上扛活的武晉。好一條漢子,力氣極大的,隻是吃不飽。若讓他吃飽了,三百斤的包一人便可以扛走!”
“他妻兒前年都死了……”
齊牛將武晉扶了起來,李岩微微歎了口氣:“你且節哀……”
“楚王。我如何能節哀,若是當初聽了您的,我舉家遷至夷陵,哪裏會有這等慘事?”武晉抹了一把眼淚:“隻恨我當初……”
安慰人的事情,李岩實在不拿手,因此,他身邊立刻出現了拿手的人。
“大哥,你的事情當真讓人難過,嘖嘖,這老啊。就是不開眼!”許眾上前拍著武晉的肩膀,一臉同情地道。
他將武晉拉到一邊,也不知是如何和武晉去了,李岩這裏沒有空等武晉回來,他看著那些圍攏而且越聚越多的百姓:“你們要入城。便請聯保報名!”
沒有太多的長篇大論,但這一次,那些百姓很溫順地依言排隊。他們從武晉的話裏聽出來了,這位可就是楚王,一位超品的貴人!對於大明的百姓來,他們分不大清楚伯爵與官府到底有什麼區別。在大多數情形下,隻要確認了對方能代表官府,又沒有被逼到絕路,都會習慣於服從。
這與華夏民族漫長的文明史中,不停地與自然災害特別是大水災相鬥爭有密切關係,在洪水肆虐之時,若不能團結起來組成一個整體,那麼整個群體都會滅亡。當西方人在神話中要依靠某位邪神的恩賜才能躲上大船逃避洪水時,華夏先民則在抗擊洪水中形成了獨具自己特sè的社會思維方式。
每十名宜昌衛一隊,帶領著五十人的居民進入廢墟之中,尋找他們家還能幸存的財物,這樣的組織模式,徹底杜絕了哄搶的可能ìng,也使得撲滅零星殘火的工作變得井然有序,並未造成火災的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