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厚重的烏雲如潑墨一般在天際層層暈染,遮蔽了皓月朗星,令蒼穹一片晦暗。
水玲瓏和郭焱按照暗衛留下的提示一點一點摸進了城郊的一處鬆林,按照郭焱所言,附近十裏已全被暗衛檢查了一遍,這裏除開後山兩家土生土長的農戶再無旁人。而為了謹慎起見,早在金尚宮三天前提出在這個地點會麵時,郭焱的暗衛便蹲在了附近,就是以防萬一,有人渾水摸魚、從中作梗。
如此嚴密的防範措施,應當是不會出什麼岔子。
卻不知為何,水玲瓏的眼皮子跳個不停。
感受到了水玲瓏的異樣,郭焱放慢了腳步,緊緊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體溫一點一點暖著她的冰涼,隻要一想到她在荒無人煙的破廟,拖著殘缺的身子爬上爬下,隻為每日拿到山腳的兩個冷饅頭給妹妹和自己填飽肚子……他就覺得心針紮一般的疼!
這輩子,怎麼能不對她好?
水玲瓏偶一轉臉,無意中瞥見了郭焱清亮的眸子裏水光閃耀,她的心……莫名地打了個突,抽回手,問道:“你怎麼了?”
郭焱瞧著她仍舊一副很是戒備和疏離的樣子,心中委屈,麵上卻若無其事地道:“沒什麼啊,還有一段路程,我背你!”
“不了,我能走。”水玲瓏神色淡淡地搖頭,成親時他背她是得了水航歌的默許,而今孤男寡女相處本就於理不合,她若再與他有什麼肌膚之親,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哪怕她其實並不排斥!
郭焱不再多言,帶著她往指定的院落走去。
院子荒廢已久,原是守林人偶爾的棲息之所,後來守林者過世,他兒子繼承他的衣缽每兩日前來巡林一次,卻再也沒住過這個破敗不堪的院落。
院子的竹屋內,金尚宮早已恭候多時,她穿著一身青色襦裙,頭發挽成高髻,戴了方巾,臉上用了較為深色的粉將皮膚弄得黯淡無光,乍一看去,與普通村婦一般無二。
她在房裏踱來踱去,拳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另一手的掌心,可見其內心是萬分緊張的!
她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資料,眼底有寒芒一閃而過!
突然,門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和衣衫摩擦聲,她斂起不該有的神色,端坐在了有些塵垢的長凳上,甚至連擦也沒擦。
郭焱推門而入,水玲瓏緊隨其後,另有一名暗衛背著睡得正香的金老爺一並走進了屋子,金老爺吃點了安神藥,雷打不醒。
今日要參加婚宴的緣故,水玲瓏穿得十分亮麗,湛藍色束腰羅裙、雪白色琵琶襟上衣,袖口和衣領鑲了璀璨的藍寶石,燭光一照,像漫天的星子閃亮逼人。
金尚宮微微眯了眯眼,麵無表情道:“你要的資料我給你偷來了,我能力有限,接觸到的機密隻有這些。”
水玲瓏打量了一下房間,一張木床、一張方桌、四條長凳、角落裏有簡單的炊具,房梁上掛滿了蜘蛛網,其餘地方則滿是塵垢,連桌子也沒能幸免。
的確……久不住人!
水玲瓏收回視線,探出手打算去拿資料,郭焱先她一步將幾本冊子拿在手中:“我來。”
翻看了一會兒,確定無毒無機關才遞給水玲瓏。
水玲瓏暫時還不想殺死荀楓,在榨幹他的利用價值之前她不會這麼這麼做。荀楓為人如何她暫且不評論了,但他在位期間興起的高端醫療和工業革命實實在在是讓這個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想要這些技術!
這些冊子,一部分記載著和荀楓暗中勾結的官員名單,一部分收錄了大量神奇藥物的配方,其中有一項便是常規避孕藥。
按照前世的記憶,水玲瓏對比了官員名單和一些她知曉的藥物配方,但凡她有印象的便和冊子上的記載完全吻合!荀楓不可能知曉她懂哪些、不懂哪些,所以這些東西都是真的!金尚宮沒耍花樣!
金尚宮心裏冷笑,東西當然是真的……
水玲瓏瀏覽完畢,心中大為感慨,真不知荀楓是何方神聖,為何懂那麼多她聞所未聞的東西?!
郭焱拿出帕子擦了擦長凳上的灰,討好地笑道:“坐下來慢慢看。”
水玲瓏合上冊子:“不了,回去細看,我隻是確定了一下內容有無作假。”
言罷,看了看郭焱擦凳子的動作,不由地吸了口涼氣,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似的!
哪兒呢?
水玲瓏狐疑地蹙了蹙眉,探究的目光再次自屋子裏逡巡了一番,最後落在金尚宮的端坐如佛的姿態上,並順著她臉頰的輪廓緩緩向下,當水玲瓏看到金尚宮潔淨的衣衫毫無防備地嵌入了汙穢的塵垢中時,腦門兒忽而一涼!
一個人在危急關頭會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本在情理之中,但她和金尚宮之間僅僅是一場沒有血腥的交易,且金尚宮給的東西都是真的,金尚宮不該一反常態,連擦也不擦就坐在滿是灰塵的凳子上,要知道,金尚宮原本是個有潔癖的人……
那麼,金尚宮在緊張什麼?或者……掩飾什麼?
水玲瓏眉心一跳,拉住郭焱的胳膊:“快走!”
金尚宮冷冷地笑了!
“想走怕是來不及了,我尊敬的世子妃。”伴隨著一道含笑的、富有磁性的嗓音,灶台上的鍋突然被掀開,荀楓優雅地跳了出來,“比我預期的早了那麼一點。”
水
水玲瓏的眉心狠狠一跳,卻容色清冷地笑道:“世子是在誇獎我嗎?”
郭焱大驚失色,將水玲瓏護在了身後,怎麼……會這樣?他的人一直盯著金尚宮的動靜,便是金尚宮進入荀楓的書房行竊,他的人也打扮成小廝跟在金尚宮身後,金尚宮完全沒與荀楓有任何交集!
水玲瓏的素手一握,臉色不好看了……
荀楓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意態閑閑地笑道:“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金尚宮起身行至荀楓的身旁,朝他深深一福:“世子!”
荀楓擺了擺手,金尚宮乖乖地退到了身後。
郭焱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荀楓,心裏像有兩股莫名的暗湧相互碰撞,撞得他目眩頭搖,這個男人是他父親,卻那樣傷害了他的母親!上輩子他做了他的乖兒子,這一世他隻想守著玲瓏,誰都不能打玲瓏的主意,荀楓也不行!他深吸一口氣,勉力按耐住徐徐勃發的驚悚,似是不信地呢喃道:“我明明檢查了周圍的環境的……”
水玲瓏望著黑乎乎的灶台,眸光一點一點變得寒涼,荀楓為了完成任務,別說三天,哪怕是蟄伏十天,他也能忍得下來!郭焱是三天前和金尚宮取得聯係並勘察現場的,而在那之前,荀楓就已經藏在了灶台底下。
荀楓當真……能臥薪嚐膽!
郭焱沒想到黑乎乎的灶台裏能夠藏人!他的暗衛還掀開鍋看了的,裏麵是廢柴和炭灰……但顯然,下方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隔層。
金尚宮不屑地嗤道:“郭將軍,要不是我有意透露出和世子的接觸,就憑你的能耐,能懷疑到我的頭上麼?癡人說夢!”早在世子懷疑郭焱時便丟了她出去做誘餌,沒想到郭焱當真上當了!
話音剛落,院子外響起了兵器碰撞聲和打鬥聲,幾聲慘叫過後,荀楓的死士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完全製服了郭焱的暗衛。
“不……不是這樣的……”郭焱難以置信地呢喃,他一直派人盯著荀家的動靜,所以才終於等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踏上了荀楓的馬車,而他遠遠地跟著那輛馬車,好幾次差點兒跟丟,可以說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清金尚宮的模樣……但如今,金尚宮告訴他……從一開始他就中了對方的圈套?他接收不了!
郭焱突然拉著水玲瓏的手後退幾步,與暗衛並肩而立,爾後一把掐住了金老爺的脖子,金老爺睡得很沉,沒察覺到自己危在旦夕,郭焱厲聲道:“放我們離開,否則我殺了他!”
金晨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殺呀!你盡管殺!我要是眨一下眼我就給你磕頭叫爺爺!”
“你……”郭焱勃然變色,天底下竟有如此絕情的女兒嗎?要說他們兩個毫無血緣關係,他是無論如何不會信的,單單看那五、六分酷似的容貌就不是隨隨便便兩個陌生人!而且這名老人的身份是在官府有登記的,他不會尋錯!這中間……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岔子?
水玲瓏倒是沒郭焱這般激動,荀楓若是這麼容易對付,前世又何至於顛覆了雲家的江山?平南王府接二連三受挫,荀楓和雲禮的關係又直線下降,荀楓也該反擊了!
在荀楓的手上栽一次跟頭,水玲瓏並不覺得丟人。
水玲瓏將翻騰的情緒一點一點塞回心底,淡淡地道:“你處心積慮地算計我們,到底想做什麼呢?”
荀楓饒有興致地勾起嫣紅的唇角,淡淡的、曼珠沙華一般妖嬈而陰柔的氣息在昏黃的屋子裏徐徐鋪陳開來,有那麼一瞬的功夫,水玲瓏仿佛看到引魂之花一路開到地獄……
荀楓並未急著回答,而是隔空一點,一道勁風撕裂了虛空一般,劃出刺耳的聲響,幾乎是同一時刻,郭焱應聲倒地!
水玲瓏心頭大駭,好厲害的功夫!
水玲瓏不動聲色地瞟了瞟暈迷的郭焱,睫羽微顫,卻……沒做什麼!
荀楓低低地笑出了聲,意味難辨:“倒是沉得住氣!”
水玲瓏若無其事地冷哼一聲:“如今我在劫難逃,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荀楓打了個手勢,立時有兩名四十入內,將郭焱的暗衛生擒,和金大爺一起帶了出去,金尚宮壞壞一笑,閃入了一旁的小隔間。
偌大的屋子隻剩荀楓和水玲瓏,水玲瓏就從荀楓那雙看似溫和實際冰冷的眸子裏感受了史無前例的掠奪氣息,和荀楓做了十多年夫妻,水玲瓏對這種氣息實在是……太熟悉了!
水玲瓏的臉色頓時一變,所有偽裝霎那間粉碎於無形,她就像一顆被剝了殼的荔枝,光溜溜的暴露於人前……
“荀楓!你站住!”水玲瓏厲聲何止了他越來越近的步伐。
荀楓的腳步一頓,宛若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眼神忽而格外亮堂:“你叫我的名字叫得挺順口啊,經常練習麼?”心中,隱隱有一絲不願承認的竊喜!
水玲瓏的脊背冒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大自然的喧囂,鳥叫,風聲,蟲鳴……漸漸歸於寧靜,她耳旁隻剩擂鼓般震撼的心跳,她想到了冷宮的日子,想到了寺廟的日子,也想到了她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女兒,心中的魔障隨著荀楓的靠進一點一點放大,似乎要撐爆她的胸腔!
呼吸,一瞬間艱難了起來……
和他並肩作戰時,他總在旁側溫柔地看著她,她尚不覺著他有多可怕;而今和他撕破臉對決,她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毀天滅地的煞氣!這是一個將所有人都玩弄於鼓掌的帝王,他想要的從未失手過,他沒點頭,哪怕閻王爺也無法自他眼皮子底下鎖魂。
現在,他視她為獵物了!
但不論內心掀起了何種驚濤駭浪,水玲瓏的眸光都是淡漠如水的。
荀楓在水玲瓏麵前咫尺處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她,為她的沉著暗暗讚許,似笑非笑道:“你不是嫁了諸葛鈺嗎?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著雲禮?難道你得隴望蜀,想腳踏兩隻船?”
水玲瓏勉力維持著麵上所剩無幾的平靜,聲,冷沉如鐵:“關你什麼事?你是平南侯府的世子,我是鎮北王府的兒媳,你沒資格管我!”
“嘖嘖嘖。”荀楓挑了挑眉,又搖了搖頭,“嘴巴還真硬……不過硬些才好,見慣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你這種小辣椒倒是勾起了我肚子裏的饞蟲。”
水玲瓏撇過臉不看他!也不去聞他身上淡淡的古龍香水味,一聞,腦海裏便會不由自主地閃過他們曾經在一起的畫麵,她討厭那個依偎在他懷裏、嫵媚嬌柔、一聲聲喚著他“老公”的“她”!也討厭那個為他奮不顧身、處心積慮、殺了一個又一個忠良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