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叮囑過她,不要出事惹是生非,她好像沒把我的話擱在心裏,我問管家她鬧得厲害嗎。
管家說很厲害,大太太二太太都不過問,沒人管她,附近一片的太太小姐沒有和她不熟的,學會了打麻將正上癮,一天離不開桌。
我停下腳步,“她以什麼身份出去應酬玩樂。”
管家搖頭,“這不知道,我也不好以下犯上,不過她也不是沒謹記您的話,不怎麼往遠處走,就這附近玩兒。可人雲亦雲,估計早晚也要傳出去。”
我蹙眉說,“讓她收斂點,適可而止就得了,家裏這麼大還容不下她折騰嗎?想要熱鬧後院搭個戲台,我來出這份錢,給她請戲班子來唱曲兒,江浙皖一帶有的是,天天敲鑼打鼓,鬧到她煩了為止。”
管家答應了一聲,他扶著我走上二樓,我站在樓口等,他拂開遮擋住門扉的君子蘭,敲了兩下,保姆從裏麵拉開門,她一眼看到站在身後的我,表情怔了怔,管家說三太太來看望大太太,又舉了舉手上的禮品,保姆接過去迎出來朝我鞠躬道謝,我讓管家下去,然後跟著她輕手輕腳進了褚慧嫻的房間。
屋裏還是十分昏暗,窗外擋著巨大的梧桐葉,光線稀稀疏疏灑入進來,溫暖不明亮。
褚慧嫻討厭過分刺眼的燈光,所以長年累月都點著蠟燭,保姆把東西放在門口架子上,打開牆角的壁燈,燈光比較黯淡,但不影響視線。
佛像前的蒲團上擺放著筆墨紙硯,最上麵的宣紙染了一滴氤氳開的墨水,看上去髒兮兮的,“苦海無邊”四個字端端正正烙印在正中。
我才知道褚慧嫻不止誦經信佛,還喜歡書法,在穆宅住了四個多月,我竟沒見過她寫。
她字跡很瀟灑,不像是出自女人的手,筆鋒剛毅流暢,很有力量,她可能老了,下筆時候止不住顫抖,筆尖蹭到了紙上,就滴了墨汁。
我在屋裏看了一圈,她這段日子閑暇無事寫了很多毛筆字,到處散亂鋪陳著,也沒有收拾,每一幅上都隻有幾個字,有的是**,有的是一句恩怨至深的詩。
保姆給我指了指被屏風擋住的床榻,褚慧嫻在上麵躺著,枕邊是佛珠和一本打開的金剛經,她垂著眼簾,不像熟睡的樣子,我喊了聲大太太,她身體劇烈一顫,緩慢睜開眼看我,我以為她會厭惡我,或者冷嘲熱諷,我竟還知道回來,還有臉回來。
可她隻是笑了笑,笑得平和慈祥,如同許久不見的摯友,她手肘撐著床榻要坐起來,保姆立刻過去扶她,將輪椅推到她腳下,她一手按住保姆肩膀,一手拄著拐杖,我剛要過去幫忙,她已經穩穩坐在輪椅上,她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聲音說,“你來了。”
她腿上顫著繃帶,裸露出的腳踝是一層層非常厚重的白紗布,保姆推著她從屏風後出來,往天台上陽光多的地方走,我跟在後頭,保姆停穩了輪椅又給我搬了個座位,鋪好軟墊,我朝她道謝,她去斟茶切水果,我坐下後看了一眼褚慧嫻的腿,“聽說您又做了一次手術,好些了嗎?”
“骨頭發炎化膿,老、毛病了,再上幾個年紀,恐怕就要臥床不起,我也習慣在宅子裏不出去走動,外麵人多吵鬧,我圖靜。再說那麼多年輕好看的麵孔,看了心裏發酸,眼不見為淨。”
她說著話揉自己膝蓋,每揉一下就無比痛苦的嘶一聲,眉團緊蹙。
骨頭裏化膿可是疼,比十指連心不遜色,陰天下雨磕著碰著像要死了一樣,痛得失去知覺,失去魂魄。
我讓她回床上躺著,她笑著拒絕,“你來了,我怎麼能那樣失禮,都是伺候過老爺的女人,怎麼有我躺著你坐著的道理。”
我愣了愣,這都什麼時候了,穆錫海早就入土為安,哪來這麼多雜七雜八的禮數,褚慧嫻出生的年代還很封建,又被穆錫海這個丈夫降住一輩子,腦子裏男尊女卑禮儀廉恥的思想根深蒂固,越老越改不過來,要帶進棺材裏了。
我說,“我不講究這個,您身體為重。”
她盯著我眼睛,語氣意味深長,“你不講究,我不能不懂事,惹出笑話被別人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