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三太太說,德祿這邊的親友過來,有不少求他辦事,送的一個比一個貴重,別看價值連城,可我哪個都不喜歡,我就喜歡這些好看好玩兒的東西,他下屬有幾個知道我秉性,送過一些,可不如三太太帶來的更合我心意。”
她拉開扇子,看了一眼上麵的八大吉祥,“福祿壽喜恩孝禮義,都是祥瑞。”
“送貴重的顯得我勢力,送輕賤的顯得對馬夫人不尊重,不送吧我又實在沒臉進這扇門,可把我為難壞了。好在馬夫人果然不喜歡奢侈浮誇,這點小玩意能討到您喜歡,我也算沒白費心思。”
她歡天喜地放在茶幾底下存起來,我和她又聊了一個小時,越說越投機,她對我相見恨晚,幹脆把老相冊翻出來,給我看她和馬德祿年輕時的合影,馬德祿年輕時候有些醜,但勝在氣度,穿著青灰色的布衫,顴骨高額頭寬,鼻頭非常大,一看就是有福的麵貌,馬夫人年輕時有江南女子的秀美溫婉,站在他旁邊格外小鳥依人,而且和現在看上去差別不大,我指著問這是多大年紀,她說三十多歲。
我驚訝拍手,“歲月留情,馬夫人現在的氣色真好,幾乎沒怎麼變。”
她笑著說已經六十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等我六十還有四十年,恐怕到了那天,和馬夫人站在一起,說我們姐妹也有人相信。”
她捂著嘴巴笑,保姆端著水果過來,她放下後拿牙簽一塊塊戳上,“三太太以後能常來就好了,夫人自己在家裏沒事做,喜歡有人陪她聊天解悶。”
馬夫人沉下臉罵她不懂事,“三太太年紀輕輕幹什麼不好,陪我一個老太婆我都替她沒意思。”
“夫人如果不嫌我煩,我可以常來,我在家裏也沒事,不愁吃喝,精神食糧很匱乏,雖然我們差著歲數,但比年輕人在一起聊得還投緣。”
她很驚喜,拉著我到她收藏的屋子看,都是些價格普通但很有特色的小玩意兒,滿滿的堆積一屋,單個便宜,這麼多加起來估計也得六位數才能買下。我和她在這裏又待了會兒主動提出告辭,她留我吃午飯我說來不及,她問我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怎麼這麼匆忙。
“馬夫人可高看我了,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重要事兒啊,想到瓠子巷逛逛,那裏午後最熱鬧。”
馬夫人問我瓠子巷有什麼,我專揀她喜歡的項目說,把我畢生所學的好詞兒都扔出來了,說得她也活動了心思,我試探問她要不要一同去逛,她躊躇著,往窗戶外頭看,“今天天氣似乎很好。”
“晴空萬裏,就是有點悶,不過瓠子巷樹多,去的路上我們坐車裏開空調,不會覺得燥熱。”
保姆在門口也說不如跟著三太太逛逛,省得家裏悶得慌,帶上保鏢怎麼都出不了差池。
馬夫人估計真是悶夠了,她沒再猶豫,換了身衣服讓我帶她一起去。
車經過一路輕微的顛簸緩慢停泊在瓠子巷口,午後最熱,但照樣是人山人海,保鏢先下來四下打探了情形,確定沒有亂七八糟的人才拉開車門護送馬夫人和我下去。
這條巷子不算長,可也不短,兩邊叫賣的擺攤的,烏泱泱密密麻麻,像一堆搬家的螞蟻,又吵又鬧。
冰糖葫蘆插在稻草人上,看一眼紅亮亮的果子牙齒裏冒酸水,貼糖人的正在桌子上描摹花樣,幾個年輕媽媽牽著小孩子的手,小孩指著一隻威風凜凜的大公雞都要那個,畫糖人的大爺慈眉善目,嘴上慢悠悠哄著孩子,手裏動作十分麻利。
這時忽然左邊街上傳來一聲吆喝,戴著一定草帽的男人麵前支著一口茶黃色的大鍋,壺嘴裏冒熱氣,熱氣足有一丈高,聞上去香氣噴噴,桌上擺著十幾隻碗,賣茶的人將壺壓在自己肩上,微微傾斜,站在兩米開外遠,壺嘴裏源源不斷流出褐色的茶水,一隻碗斟滿了,再順到下一隻,水流不斷,桌上也一滴不落。
許多人圍攏上去買,擁擠中險些打翻了加糖的陶罐子。
再往裏走練把式的,套圈的,拉洋片的,淘古器的,所有小販都在叫賣,攤前最少也站著七八個人,指著某樣東西交頭接耳。
正午的日頭曬人,可被兩側的樹冠遮蓋住,灑下一縷縷斑駁的影,落在行人的臉上,落在被磨平了的青石磚上,落在那些曆史悠久的民間傳承上,像一幅歲月的卷軸。
馬夫人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我在濱城和德祿住了二十三年,我沒有到過這裏,我也不知道這條巷子的存在,他怕我出事,不讓我往人雜的地方去,其實這樣想想,失去了多少樂趣。世間人生百態,老百姓的滋味才是人生的滋味,我們每天山珍海味宴會洋場,早沒有意思了。”
我攙扶著她,仔細不讓她摔著,“馬夫人喜歡就好,這隻是濱城其中一處,您如果願意,我隔三差五帶您去其他更有意思的地方逛逛。”
她笑著說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條瓠子巷有一家破破爛爛的茶館名聲很大,雖說見不到放個屁都擺排場的達官顯貴,但各色各樣的老百姓卻滿滿當當,白色大旗金字寫著百年老屋,往落了瓦片的坑坑窪窪的屋簷上一插,矬子裏頭拔將軍,竟然也有一種英姿颯爽的氣勢。
百年老屋就坐落在瓠子巷尾上,站在入口一眼瞅見那隨風簌簌飄揚的旗幟,像個招魂幡似的,逛巷子的人都忍不住進去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