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區區一棵樹而已,這世道比某些人都活得金貴。
司機將車停穩在一條長長的狹窄且破敗的巷子口,右手旁是學校搬遷留下的舊址,牆壁上大寫一個紅色的拆字,但現在還在,隻是幾塊磚石被摳掉。旁邊有早點鋪,很冷清,還有個工商行。
我推門下去,告訴司機車裏等我,抬眼瞧了瞧正對麵的建築,走過這條幾步寬的巷子。
頭頂湛藍如洗的天空,有一些蜷縮的雲。
雲層很薄,風一吹,蜷縮著伸展開。
我仰麵注視,灰色的七層大樓懸掛著一幅匾額,書寫“濱城神經救治醫院”八個黑字,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樓裏往外冒著寒氣,沁骨的冷。
這裏的一切都靜悄悄的,充滿哀戚,到處是死寂,是陰森,是詭異。
似乎路走得稍微偏頗點,就能毀掉自己的青春。
管你曾經多剛強熱烈美豔聰慧,跌倒了後頭人立刻踩上來,歇一會兒的機會都不給。
我失神間忽然覺得世事無常,福禍難料。心情沉入穀底,有些控製不住的冷疼。
一名護士提著兩袋子垃圾出來,丟到街口綠色的垃圾桶,她轉身要回去,我迎上去和她打招呼,她停下腳步打量我,確定沒見過,問我是哪位,我說來探望個朋友。
她將手心在製服上抹了抹,從口袋裏掏出個記事本,打開在上麵翻找,“您看哪個朋友。”
我問她這裏是否接納過一名叫金娜的年輕女性,剛出月子,不到三十歲,很漂亮。
她立刻點頭說有,“她啊,我印象很深刻,她是我見過的最特殊的精神病患者,她很吵鬧,從早到晚除了累虛脫睡著外,都在叫喊,她還攻擊人,情緒極其不穩定,我們經常會給她注射鎮定劑。”
“她是誰送來的。”
護士想了下,“兩個保鏢,甩了一遝錢,把她往我們護士懷裏一推,就開車走人。當時把她接納進來,我們都議論是不是哪家富豪的太太,被登堂入室氣瘋了才送到這種地方來,要是這樣可真想不開,有好日子過不就得了,誰讓你當初嫁有錢男人了呢。”
我吐出三個字,“她不是。”
她哦了聲,“後來有個自稱秘書的女人來問過她情況,告訴我們看住了,不要把她放出來,又給了點錢,可鎮定劑挺貴的,錢也用差不多了,再聯係不到她家人,我們就停藥了。”
“那不是什麼好東西,停吧。”
護士掏出筆用牙齒把帽兒咬下來,“您方便留個簡單的資料嗎,我們登記下。”
我告訴她名字和一些基本信息,她在一個薄子上邊寫邊問我,“您和七十九號的關係。”
我蹙眉問她七十九號是什麼。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金娜啊,我們這邊記不住名字,有好多病人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甚至連自己男的女的都搞不清楚,我們需要管教她們,為了讓她們能對自己有印象,就會不斷叫編號,精神病患者對數字要比對文字敏感些。”
我張了張口,吐出朋友兩個字,喉嚨驟然哽咽住,說不出心裏的滋味。
我並不是同情金娜,我和她也不過兩麵之緣,我隻是感慨難過於這樣的天道無常。裏頭最年輕的人半輩子也都過來了,竟熬到連名字都沒有的地步,隻剩下一個涼薄而蒼白的編號,印下對這個世界最後一絲痕跡。草草終結,精神折磨潰敗而死,下場不如一片枯黃的葉子。
落葉還有幸運的被路人拾走收藏為標本,而素昧平生的屍體呢,誰會發瘋去拾一具。掩埋焚燒,挫骨揚灰,在人世間消失湮滅得幹幹淨淨。
“這裏有多少病人。”
護士將薄子合上,帶著我邁上台階,一邊推門一邊說,“二百零六個。每個月都會死一兩個,但每個月也會送來一兩個,所以維持這個數字上下差不了什麼。”
“因為什麼死。”
“不治療啊,精神病也會變得嚴重,到最後身體內部係統出現問題,吃喝不行,拉尿也不行,病人自己也不懂怎麼表達,我們束手無策,不就死了嗎。”
“為什麼不去治療?”
護士打量我身上的穿著和首飾,“您是有錢的人家吧?不知道這社會很多沒錢看病,甚至沒錢住房子的人嗎。這麼多病人都需要治療,家屬不給錢,我們總不能自掏腰包給治療吧?再說我們認識她們都誰啊,除了我一直在這裏工作,很多職工都受不了離職了,賺不了多少錢,每天還要被摧殘,和不正常的人在一起自己都不正常了。”
我當然知道錢是萬物根本,沒錢什麼都免談,但我隻是想這些一無所有被家庭拋棄的可憐人,在這裏總還有一點美好,原來一樣是苟延殘喘,混吃等死。
而那些光鮮的人,從來都不把這些悲哀的存在放在眼中。
我看了看她好笑的臉,沉默沒有說話。
我們從正門走進大樓,邁入一條冗長而蒼白的走廊。
燈光十分刺目,老舊的燈管隨著窗外灌入進來的寒風微微晃動,管身落滿灰塵,似乎很久不打掃了,風一吹落下來一些,顯得有些滄桑嗆鼻。
走廊兩側有許多病房,每間都有兩扇門,一閃是木門,幾乎都是開著的,木門外是鐵柵欄,柵欄上了鎖,嵌入得很結實,怎麼都晃不散,透過柵欄條與條之間的寬大縫隙,能夠看到病房裏的病人。
有男有女,女性居多,穿著統一的藍白條病號服,她們神態各異,有些幹淨素雅,安靜坐在床上或者蹲在地上,像是發呆或睡著了,平和得悄無聲息。
有些蓬頭垢麵,仿佛從泥裏剛出來,眼屎和淚痕在皮膚上沾著,衣服鬆鬆垮垮,一塊塊油漬,對著牆壁大笑,或者指著床鋪大叫。
這個時間護士正挨房送晚餐,打開鐵柵門上一塊方形的框子,將東西送進去,再立刻鎖上,一秒都不敢耽誤。
有的病人會抓住那隻手咬,有的會把腦袋伸在裏麵,護士使勁一推,朝後跌摔個趔趄,趴在地上咯咯笑,有的用手抓飯菜吃,把腦袋埋入碗口,還有的索性打碎,看著破破爛爛的狼藉拍手尖叫。
每一名護士對此都無動於衷滿臉漠然,將碗和水瓶遞進去,任憑她們摔打撒潑,連看也不看,也許就像宋清告訴我的賈股東那句話:活著是命大,死也就死了。
狗死了尚且有主人哭一哭,這裏的人死了,被掩埋都是一種奢望。
護士帶著我朝前不斷深入行走,在路過其中一扇門時,麵朝門口蹲坐一個女人,她大概四十來歲,半邊頭發扯掉了,幹枯的頭皮暴露在空氣中,右臉頰上落下好大一塊疤痕,像被烙鐵印下的,是燙疤,不知誰這樣殘忍,那樣一張臉怎麼看怎麼醜陋,醜陋中又透著令人心酸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