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流下眼淚,幾乎在頃刻間湮沒了她整張臉,“兒啊!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你才經曆過幾個女人,你根本看不透女人。女人沒有那麼單純,更沒有那麼懦弱,那都是給男人的假象,給這個社會的錯覺,單純軟弱的隻有小孩子,不諳世事的還懷抱著的孩子!”
渾濁的淚從顴骨滑落下來,沒入她兩瓣嘴唇之間,“周逸辭逼她,她是傻子嗎,她沒有思想沒有腦子嗎,她如果真到了被牽製住一切的愚蠢地步,她耍什麼陰謀詭計,把你父親刮得幹幹淨淨。她不願意,周逸辭還能殺了她不成?”
“您以為不會嗎?”穆津霖握拳嘶吼出來,“您在高門大院深居簡出,早已不清楚濱城是怎樣的天下,這世道並沒有您參悟的禪道裏那般寧靜簡單,其實複雜到令人生畏。就像我從來報喜不報憂,您也不清楚我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父親去了,穆家幾乎倒了,一屋子女人您以為憑什麼活成現在這樣舒心尊貴,是父親的餘威?是四分五裂所剩無幾的財產?都是我和周逸辭,是我們另外一麵的凶狠殘暴在支撐著。”
“不管你怎樣說我都不會同意!這是恥辱,是讓整個家族蒙羞的奇恥大辱!和我一同伺候你爸爸的女人,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把這個家攪得亂七八糟,她忽然變成我的兒媳婦,抱著一個野種,奪走我辛苦培養四十年的兒子,津霖,你讓你母親一張老臉到底往哪裏放!”
她重重拍打自己胸口,哭得幾乎窒息,“我沒有任何希望了,你看得到,媽媽的婚姻是一場笑話,媽媽的人生也是一個悲劇,我隻有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是我最好的良藥。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嗎?我為你好啊兒,我會害你嗎?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寧可削發出家,也不願在這個冷漠的宅子裏熬這麼久,你知道看著你爸爸的所作所為,就像拿一把劍插在我的心髒,我忍受著這樣的痛,把你拉扯大,看你有所成就,我要你走正路,要你聽話,要你明白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你做什麼我都不管,可你娶誰,必須遵從我。”
褚慧嫻的每一聲啼哭與坦白都讓穆津霖心如刀絞,他看著母親為穆錫海白了頭發,看著她在那段占據了她一輩子的婚姻中苟延殘喘,她每一次落淚,都加劇了他對穆錫海的恨意,他曾發誓永遠不會讓母親難過,可現在他不得不望著她的眼淚咬牙扛下去,他無法妥協,他知道一旦妥協,他和程歡根本沒有餘下的歲月。
如果他早就決定妥協,他也不會出手帶她走,這不是把她逼到絕境,讓她走投無路嗎。
前麵是懸崖峭壁,後麵是回不去的荊棘。
她帶著文珀,隻有死的份兒。
“母親剛還說願意不計前嫌接受她。”
褚慧嫻死死捏住扶手,她身體幾乎要從輪椅上騰空,淚眼過後的極致憤怒使她的麵容變得扭曲和猙獰,“可我不接受程歡,除了她!天底下的女人,不管曾經怎樣的身份和經曆,哪怕再不堪齷齪,隻要你喜歡,你拔不出來,我都能咬牙認下,唯獨她,至死也不行!”
穆津霖看出她的悲傷和激動,根本聽不進去任何解釋與勸告,她所有的仇恨憤怒不甘都爆發在他要娶程歡這件荒謬中。她恨毒了程歡,厭棄到骨子裏,恨不得同歸於盡來解脫他,她覺得程歡是一條蟒蛇,隨時張開沾滿毒液的大口將他生吞活剝,連屍骨都不留,他沒法解釋他所認識的程歡是怎樣的女人,他和褚慧嫻看待的角度不同,她看到了程歡最可惡的一麵,而他看到了她最美好的一麵。
善與惡的敵對,是無法中和的。
穆津霖夾在這樣的為難中也紅了眼睛,他用手埋住臉,良久沒有出聲。
傭人走過去蹲在褚慧嫻腳下,握住她的手低低哀求,“大太太,兒孫自有兒孫福,這話您自己不也常說嗎,隻要大少爺覺得好,他心甜,咱們不管了,行嗎?程歡二十歲,她那麼年輕,換個方式想,您二十歲時候,不也做過錯事嗎,誰年輕的歲月步步走得那麼穩妥啊,都為了活著,她不易,大少爺既然喜歡她,總有他的原由,怎麼都要接受,何必鬧得母子不愉快,不中聽的話,咱們都什麼歲數了,還能活多久啊。”
褚慧嫻拚命壓製的崩潰和絕望在傭人勸告下一腔泄出,她仰麵哭嚎著,叫嚷著作孽,作了天大的孽債,還也還不清。
她不知道事情怎麼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女人搶奪了她丈夫,拿走屬於她的東西,還來禍害她兒子,她當初那麼央求那麼警告,不要碰觸津霖,否則她死也不會放過。程歡滿口答應,可做起來又是一套,這樣表裏不一歹毒貪婪的女人,她怎麼放心得下。
她沒本事留住丈夫留住家財,留住兒子這樣卑微的心願,都不被滿足嗎。
津霖喜歡,他什麼都肯給,他這輩子恐怕都要毀在那心機百出蛇蠍女人的手裏。
“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用我們的母子情分做賭注,你到底和程歡斷不斷。”
穆津霖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痛苦中聽到頭頂傳來的這句話,他所有顫抖都僵滯,他難以置信將濡濕的雙手從臉上挪開,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透過其中看到被窗紗阻擋的微茫的陽光,他再移開更多,直到露出他整張悲傷的麵孔,眼底納入這個生養他的女人最決絕的眉眼。
“母親…”
“你回答我。”
穆津霖忽然匍匐在地上,他額頭抵住冰涼的地板,那種寒冷,刺入到他骨頭裏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