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衣像披著夜色。
仿佛已經進來很久。
我緩了半響,將眼裏幾乎再次墜落的淚光咽回去,“老巴手臂好了嗎。”
文雋知道他在我這裏碰了壁,再次被否決送穆津霖離開的念頭,他疲憊的麵容擰了擰,“差不多,砍得不深,沒傷著骨頭,養幾天就行。”
我指了指放在床頭的水杯,他探身握住,從床鋪上方遞給我,我接過拿起棉簽在杯口蘸了蘸,輕輕塗抹在穆津霖眼尾的傷處,我十分固執做著這件沒有人理解的事,護士也問為什麼要擦,人都不行了,那點小傷口並不礙事。
我說閑著沒事,守著也是守著。
其實我隻想在他真的扛不住,真的需要解脫,而我迫不得已拔掉氧氣那天,他可以毫無瑕疵的離去。
一如他曾經的模樣。
他其實最臭美。
比姑娘還要命。
他不喜歡臉上有半點不完美的痕跡。
我想要它快點愈合。
可我並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做到,護士說他已經沒有了自我愈合的能力,所有功能都逐漸停止,傷疤會越來越潰爛,不可能彌合。
我隻好固執著我認為有用的方式。
我聽說人不能長褥瘡,長了就沒多少時日了。
我不敢放過他每一寸肌膚,蒼天不留他,我偏要和蒼天搶一搶。
文雋看了眼擺在床頭冷卻的粥,“嫂子又沒吃飯。”
我沒理他,盯著穆津霖闔住的眼皮,他歎口氣,“嫂子才多大,日子還長著,霖哥出事了,不還有我們,都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嫂子和文珀我們替霖哥養,您好好的,他才能走得安心。”
文雋說到最後一句,戛然而止,停下得非常突然,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樣的話,隻會為我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我到現在都不肯相信他會死,我抱著頑固的念頭,不惜一筆筆重金砸進來。
我問過院長是否國外能夠醫治,他說有類似病例蘇醒過來的奇跡,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津霖的情況禁不住折騰,他滿身都是傷。
我找何曼要傅驚晟的電話,我想賭一把,看他是不是津霖的人,以他的人脈和能力,短時間內去國外把大夫請到濱城為津霖醫治也不是沒有可能,就算傾家蕩產我也不會放過一線生機。
可傅驚晟在津霖出事後也失蹤了,聽說他好幾天沒在江北露過麵。
我用指腹摩挲著津霖的指甲,他指甲光禿禿的,修剪得很整齊,裏麵幹幹淨淨,不看光滑程度,真像一隻女人的手。
九天前他離開碼頭晚上還是我給他剪的,當時他嘴巴正損,說我胸口好不容易凸了幾個月,還沒好好感受幾次,現在又凹回去了,我好笑又好氣,故意把指甲刀剪歪,刮下他一片薄薄的皮兒。
我握住那根手指在上麵尋找,果然白白的細肉還裸露著,可惜他含笑的眉眼卻再不能給我看。
我腦海閃過一副麵孔,那副麵孔定格的霎那,我眼底霧氣變為狠厲的凶光,我咬牙切齒問文雋,“是不是他做的。”
文雋抿著嘴唇,他一聲沒吭,我從他為難的神色中看出答案。
我不著痕跡握了握拳,我反應過來自己太過用力,攥紅了津霖的手,立刻又鬆開,輕輕在他指尖吹氣,問他疼不疼。
他安詳睡著,麵無表情,對這一切置若罔聞。
“津霖,我好像已經和他糾纏了半生,這兩年,真的比半生還要長。我也累了,真的很累。你先睡吧,好好睡。”
我在他手背吻了吻,文雋將煙卷別在耳朵上,他朝門口走了兩步,已經握住門把,又想起自己找我什麼事,他從口袋裏摸索一陣,掏出一個正方形的藍色絲絨盒,他轉身喊了我一聲,“嫂子,這是霖哥翻下山溝的車裏找到的,上麵刻了你名字,你…你收著吧。”
我盯著那隻絨盒,盒子邊緣染著血,寶藍色的絨布,一兩滴血漬顯得那麼刺目。
它似乎很沉,沉到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接,就那麼直勾勾看著,它的分量把我壓得透不過氣。
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確實無情,它喜歡把遺憾灑滿人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拿過來的。
渾渾噩噩。
每一步都失魂落魄。
盒蓋被推開,閃爍的顏色晃得我眼睛一酸,又澀又幹。
其實他送過我許多東西,珠寶衣服,還有些女孩喜歡的玩意兒。
他把我當女兒寵。
我撒野耍潑,他都沒有怪過。
嫁給他之後,好像全天下男人的脾氣,在我眼裏都像綿軟的雲。
他把黑暗蓋住,將我藏在帽子裏,讓我踩在他頭上看這個被他施了魔法、到處都是彩色泡沫的世界。
我最喜歡他親手雕琢的木簪,雖然手藝不好,刻得花紋也歪歪扭扭。
我甚至不明白,他從不接觸桃木的人,怎麼忽然要送我一枚簪子。
戒指代表永恒。
我知道他最想給予我永恒,他對白首的期待,並不比我少。
可人都不在了,我握著戒指睹物思人,還有什麼用。
我顫抖著捏住戒環兒,放在眼前細細打量,“文雋,我不是個好女人,我自己也清楚。這輩子啊,我從沒有為他津霖過什麼,就連我喜歡他,都是在他出事才後知後覺,所以老巴讓我親自送他走,我下不了手,我覺得我心裏愧太深。”
文雋悶著嗓子答應了聲,眼圈有些紅。
我撫摸著那顆碩大的鑽石,果然刻了我的名字呢,我好像都能猜到他當時眉眼含笑的模樣,有多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