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所有的呼吸在這一刻被抽離掉,從我身體每一處空隙,毫無征兆的用一根巨大針管,拔走了空氣。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到底什麼差錯。
將兩張臉孔割得如此麵目全非。
我不知道為什麼。
他問不出結果。
佛說萬般皆是命。
人的命,決定於是否慈悲。
我們都不是慈悲的人,我們都狠到摧毀了底線。
所以注定得不到慈悲的結果。
這份普渡落下了我,落下了他,落下了兩年間卷入這場龐大是非的所有人。
看著別人修成正果,隻能為癡為魔。
“那天你問我,可不可以帶你走。”他語氣裏含笑,像在陳述一件多麼惋惜的事。
“聽一聽嗎。”
“晚了。”
“我知道。”
他並沒有理會我的拒絕,他低沉的聲音傳來,像刀子一般重重剜我的心腸。
“我母親原本有一個貧窮可十分美好的家庭,她有丈夫,有女兒,有你所向往的,侍弄花草平淡生活的日子。可當穆錫海這個強者出現,把這一切踐踏的狼藉不堪。他掠奪了我母親,逼死了一個幼小的生命,也毀掉了一個家庭。奪是這世上最殘忍的字,它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發生在弱者的身上,熄滅於強者的鐵蹄下,作為一件淩厲的武器,彪炳著他的強大。”
他捂著臉的手蒼白,一條條青筋爆出,很久都沒有動。
他的呼吸沉悶,掩埋在掌心粗糙的紋路,他半響才將手從臉上移開,露出通紅的麵容,和有些潮濕的眼睛。
“程歡,如果我是弱者,這樣的悲劇會不會重演,你和文珀,我能否保護在我懷中,為你們掃清一切。你說穆津霖踏上這條路就無法回頭,我何嚐不是。我沒有選擇回歸平淡的資格,除非我輸得慘不忍睹,用狼狽來結束我的餘生。”
他眼睛紅得像染了血,他猝不及防伸出手重重捏住我肩膀,沒有用力,可我能感覺到他隱忍的顫抖,“為什麼不等等我,程歡,為什麼這樣不相信我。”
他終於撕下鎮靜的麵具,看著我的眼睛裏掀起驚濤駭浪。
“我這樣用力奔跑,可還是趕不上。”
“那你衝著我來,你所有的驚慌與苦衷,都不該用別人的命來奠基!”
我心裏疼得要命,疼得像吃了一把刀子。
我不知道自己疼誰,疼什麼。
我從口袋裏拔出那把槍,銀色的寒光從他眉間一閃,劃出凜冽的弧度,下一秒我抵住他心髒,堅硬冰涼的鐵片一頭,是他激烈的心跳,而這一頭,是我扣下扳機的脆響。
“全都錯了,從我第一次抱住你央求你救我,就錯了。是我的錯,如果我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
我說不下去,這樣的假設隻是自欺欺人,它根本不會發生,誰也無法預料漫長的以後。
周逸辭在和我對峙的過程裏,忽然摸向西褲口袋,我看到一把黑色的槍,槍柄正在他指尖的抻動下,一點點露出,他食指已經扣在扳機裏。
砰地一聲。
我整個人僵住。
味道。
濃濃的腥味。
我眼前泛起的白霧裏,更泛起一片灼烈的紅豔。
紅色像被水浸濕,在他白色的襯衣上,氤氳出無比深邃的痕跡。
起初從心髒小小的一點,到全部胸膛大大的一片。
周逸辭忽然咧開嘴笑,笑得像對待一個淘氣的孩子,無能為力又不忍索求,他問我,“第一次打槍嗎。”
我咬牙切齒剛想說你要殺我,他將那把槍從口袋裏掏出,我對準他眉心正要打第二次,他有些吃力,慢慢舉起來,用最後力氣抽出了槍膛,裏麵沒有一顆子彈,空空蕩蕩。
喉嚨一口猩甜,在一股氣下衝出來,我拚了命想壓住,最終還是不敵它,我咳了一聲,隨即嚐到嘴巴裏蔓延的血。
我舉槍的手劇烈顫抖著,我感覺到手臂和半副身體被震麻,我忽然忘了自己在哪裏。
他笑了聲,像在抱怨我不信他,“我怎麼舍得,隻想逗一逗你而已。”
他搖晃了一下,越來越僵硬,早已透支了全部力氣,他唇角和眼底溫柔的笑容,如同透明的沙畫毫不真實。
我瞪大的眼睛裏仇恨與瘋狂漸漸被淚水覆滅,“周逸辭你他媽瘋子!你死我活的時候,你的狠呢,你的冷血呢,你他媽哪來的心思逗我!”
他蹙了下眉,在我麵前一點點垮塌。
他可以叫人來的。
他沒有叫。
他抿著嘴唇,忍著那樣貫穿心髒的巨痛。
潮水般的記憶湧來,吞噬埋沒了我。
他給過我陽光雨露。
給過我重生美好。
給過我夢一樣的歲月。
給過我刻骨銘心的光陰。
而我也不曾辜負虧待他。
第一次深愛,第一次發瘋,第一次為男人生兒育女,第一次想要永恒,第一次背信棄義,第一次與世俗抗爭,第一次打槍,第一次殺人。
我全都捧給他。
周逸辭三個字是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夢魘。
我知道自己終結他,我也將隨之終結。
失去了津霖,也失去了他。
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能填補我漫長的一生。
文珀不該有這樣惡毒的父親,也不該有如此殘忍的母親,更不該生活在一個充滿血案的家庭。
我對不起穆錫海,對不起津霖,對不起我自己。
除了親手平息陽間的恩恩怨怨,將我從穆家得到的一切,留給穆家的子孫,我不知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都走了。
我曾炙熱的不顧一切的愛著的人。
都說人心不古,陰陽莫測。
其實最狠何嚐不是蒼天。
戲弄風月之中的男男女女,看透一切顛倒黑白卻無動於衷,那些報應從來都是人為,蒼天哪裏管過。
他高大的身體在我麵前狠狠倒下,栽倒在地麵。
他心髒滲出的血,我沒有觸摸到,更不曾迸濺到我身上,可我感覺到有多滾燙。
我眼前閃過穆津霖翻下山溝的一幕,大約也是這樣驚心動魄,可惜我沒有趕在他還清醒時,再和他說句話。
終究是冤冤相報。
槍從我指間脫落,我忍著撕心裂肺的顫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我大聲告訴嵐姐把文珀抱來,她說就在她懷裏。
我朝著躺在地上的周逸辭一步步走去,他吊著那口氣,眉眼依然平靜,如果不是胸口那灘鮮豔刺目的血,我會以為他和文珀一樣,喜歡躺在地上睡覺,怎麼說都不聽。
我小聲喊文珀,我讓他喊爸爸,喊一聲爸爸。
我把聽筒放在周逸辭耳邊,我看到我渾身都在抖,我也看到他忽然間潮濕的眼睛,和喉嚨裏艱難溢出的一聲嗯。
他沒有落下一滴淚,隻是終結於眼眶泛紅的霎那。
他朝我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我盯著那隻手,在他落下去那一刻,仍舊沒有將自己的手給他。
周逸辭最後一刻說,“我這輩子值得銘記的所有美好,都在三十七歲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