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中沒有點燈,一個女人正站在左近的牆邊往下觀望,她是馬老三的媳婦麗娘,見程秀才兩人進來,她笑著往邊兒上讓了讓,道:“大哥,七哥,飯菜奴家都已經送下去了,這回的好貨不少啊。大哥和兄弟們辛苦了。”
郭老大點了點頭,也沒心思和麗娘多言,擺了擺手便掀開了麗娘身邊炕上的擋板,暗淡的光線透了上來。卻原來,這廂房中竟然別有洞天,挖了暗道。
郭老大在前,程秀才在後,兩人跳了下去,蓋上了頂蓋。
麗娘趴在洞口聽了一會兒,也聽不著什麼動靜,撇撇嘴扭著腰出了屋。
暗道往下十幾節台階挖了兩個暗室,裏頭密不通風,即便是這樣的寒冬臘月裏,也彌漫著一股酸腐惡臭氣息,牆壁上倒是還掛著一盞油燈。
郭老大二人進了靠近東邊的暗室,暗室很小,也便能容下七八個孩子,此刻卻隻角落裏縮著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的跌躺在一起。
不必郭老大吩咐,程秀才便點燃了燈,暗室亮了起來,昏黃的燈籠著那兩個孩子。
孩子因用了藥還暈睡著,麵容安然,郭老大望去,再度震驚於兩個孩子的絕世容貌。
隻這會子看著這容貌卻有些心驚肉跳的,此刻他們身上衣衫淩亂,外頭的外衫,頭上身上的飾品早就被扒了下來,隻裏頭穿著的中衣等物瞧著卻也不似凡品,甚為精致。
郭老大施了個眼色,程秀才上前,打開一個小瓷瓶,將其放在孩子的鼻翼下。
這兩個孩子自然是丟失的曦哥兒和晚姐兒了,其實曦哥兒早便醒了過來,他是被凍醒來的。
眼見四周黑漆漆一片,身上有綁縛了繩索,曦哥兒便想起來暈迷前的事情來。
晚姐兒甩掉了跟隨的下人們,他擔心晚姐兒便緊緊跟著,待追上晚姐兒,他卻無法說服晚姐兒聽話,隻能跟著晚姐兒到處亂逛。
後來他正要想法子給暗衛丫鬟們留下記號,誰知還沒來得及做,他們便被人盯上,人群中有人靠近過來,一麵喊著公子慢點,一麵將帕子捂上了他的口鼻,他暈過去前,隻看到前頭晚姐兒被人抱了起來。
知道他們是遭了綁架,曦哥兒到底年幼,難免心中一慌,平複一下才忙忙在黑暗中摩挲,待感受到身邊還有一人,又確定那應該是晚姐兒,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晚姐兒一動不動的,還沒等他確定晚姐兒的情況,便有動靜從外頭傳來,曦哥兒本能的便閉上了眼睛,繼續裝起暈睡來。
此刻有人將手湊過來,聞到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曦哥兒便知這大抵是要喚醒他的意思,眼皮子動了動睜開了眼眸。
那邊兒,程秀才也給晚姐兒聞了瓷瓶裏的味兒,晚姐兒眉頭微動,腦袋動了動,眼見兩人先後睜開眼,程秀才陰笑一下,警告道:“老子現在給你們取下嘴裏的布,你們若亂叫亂喊,老子立馬戳瞎你們的眼,明白?”
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支寒意淩淩的匕首,在曦哥兒和晚姐兒的眼前晃了兩下,眼見兩人眼睛裏露出驚駭之色來,滿意的點頭,抽出了兩人口中堵著的布條。
布條一抽走,曦哥兒就大哭了起來,眼淚往下淌落,道:“你們是誰,我要回家,我要……”
他哽咽著喊了兩聲,話就被一個響亮的巴掌打散了,曦哥兒哽咽著,瞪大了眼睛,驚恐萬狀的縮起了肩膀。
那邊晚姐兒剛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就見弟弟被打了。
從小到大,哪裏有人動過曦哥兒一根頭發,晚姐兒眼睛頓時就燒紅了,聲音沙啞尖叫著,道:“你再動他下試試,我父……哎呦!”
晚姐兒本就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從小被人捧著讚著,就連東宮太子在她麵前,那也是任其予取予求,養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這會子剛剛醒來,又見弟弟被打,衝口就要說等父王砍你們的頭這樣的話,豈知她話沒說完,旁邊曦哥兒便身子一歪重重的壓在了晚姐兒的身上,這一下壓的結實,晚姐兒話斷了,倒心中一驚,隻以為曦哥兒出了什麼事兒,顧不上被壓的難受,驚叫道:“弟弟,你怎麼了?”
曦哥兒見堵了晚姐兒的嘴,這才又放聲哭了起來,道:“別打,別打我,嗚嗚,疼……你們要什麼,我家裏有銀子,有好多好多銀子,都給你們,我要回家……”
他的哭聲很大,這小子平日裏裝的和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經,晚姐兒何時見過曦哥兒如此,頓時傻了眼,什麼都說不出了。
那邊程秀才見兩人吵吵鬧鬧,頓時一腳踢了過來,曦哥兒撲在晚姐兒身上擋住了這兩下拳打腳踢,裝出被嚇怕了的模樣,哽咽著閉了嘴。
郭老大這才出聲,問道:“哦?家裏有很多銀子?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小孩,我們怎知你說的是真的?”
曦哥兒搶在晚姐兒開口前,衝她狠狠使了個眼色,忙忙掙紮著爬起來,道:“是真的,是真的,我爹爹是大糧商,我們家有的是錢……對了,人家都說我們家那個……對對,說是富可敵國!求求你們了,送我們回去,我爹爹一定會給你們銀子的,要多少就有多少。”
聽曦哥兒這樣說,晚姐兒不覺一怔,一時還有些不明所以。
卻不見郭老大聽聞曦哥兒的話迅速和程秀才交換了一個眼神,緊繃的肩頭也放鬆了一些。
曦哥兒卻瞧的分明,手心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
“大糧商?富可敵國?嗬,小孩,你可知道騙我們的下場?這東西可是你們的?”郭老大其實並不懷疑曦哥兒的話。
一個嬌養的富家貴公子,小小年紀,沒經過風雨的,落到他們手中,到了如此境地,嚇都要嚇破膽了,哪裏還能哄騙人?
更何況,若這兩個小孩真是王侯公卿家的公子,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喊出來曆來嚇唬威脅他們嗎?
難道這小孩還能智多近妖的提前知道他們得知他們出身高貴後就會殺人滅口不成?這怎麼可能!
卻不想他今兒還真就遇到了一個智多近妖的孩子,注定要栽在一個孩子手裏了。
看到郭老大將兩塊玉佩纏在手上晃,曦哥兒立馬便知道眼前兩人做什麼單獨審問自己和晚姐兒了,這一對玉佩可是兩人三歲生辰時,進宮皇帝親賜的,是用一塊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
這樣的白玉並非隨便什麼人就能佩戴的。
曦哥兒哭著道:“是我們的啊,你們要嗎,都拿走,放我們回家好不好?”
郭老大卻眯了眯眼,一腳踢在了曦哥兒的身上,曦哥兒尖叫著往後縮,誰知晚姐兒卻撲了上來,抓住郭老大的手臂便狠狠的咬了起來。
“啊!”
郭老大慘叫一聲,狠狠甩開晚姐兒,上前一步提著晚姐兒的衣領將她整個懸空了起來,道:“小畜生,這玉佩可不是小小糧商家的孩子能佩戴的,敢騙你爺爺不說,還敢咬人,看你爺爺不一拳頭砸死你!”
晚姐兒被提著衣領,呼吸不暢,臉色都被憋的發紅了,卻用一雙冷厲的眼眸死死盯著郭老大。
也不知道為何,她的眼神竟然讓郭老大這個也算見過世麵,凶名在外的人顫了一下,鬆手丟開了她。
晚姐兒跌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曦哥兒口中喊著弟弟要撲過去,人卻被郭老大拽著提到了眼前,道:“還不老實說,你們到底是誰?!”
“嗚嗚,放開我,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們是大糧商馮家的孩子,你們送我們回去,我爹和我姨娘回給你們許多許多銀子!”
曦哥兒一麵喊著一麵哭著,臉上滿是懼怕之色。
郭老大聞言目光一閃,道:“這玉佩是你們長輩給的?”
曦哥兒哽咽著,似是不大明白郭老大怎麼就一直提玉佩的事兒,卻老老實實的道:“玉佩是我們兄弟在遲府碰到的兩個小孩給的,回來後,祖母將玉佩收了起來,從來不讓我們碰,可這玉佩好看,今兒逛花燈會,我便從祖母處偷了出來,我和弟弟一人一塊。”
“兩個小孩給的?哪個遲家?”郭老大好似聽出了些眉目來,緊跟著問道。
曦哥兒哭著,道:“就是那個大皇商遲家,有回父親帶我們去過他們家。”
程秀才在旁邊一直仔細聽著,聽到這裏,露出恍然之色來,插話道:“你們是青州糧商馮家的小公子?父親是馮誌?”
曦哥兒頓時眼淚一滯,點頭道:“是,大叔,你是不是認識我們父親,你送我們回家好不好?嗚嗚,我們家就我和弟弟兩個孩子,父親一定會重重報答大叔的。”
程秀才衝郭老大遞了個眼神,率先出了暗室。
郭老大將曦哥兒丟回角落,這才捂著被晚姐兒咬的直流血的傷口跟了出去。
兩人到了外頭,程秀才麵上有了鬆快笑意,道:“大哥,看來咱們是虛驚一場了。”
“哦?此話怎講?”郭老大問道。
程秀才這才娓娓道來,道:“大哥莫急,且聽我說。這皇商遲家如今財大氣粗,極是有勢,前些時日在湖州時,小弟便聽說了一件關於遲家的事兒。說是遲家的一船布料,因出了點岔子,讓官府將貨給扣在了碼頭,後來發現這貨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這事兒傳到了湖州知府的耳朵裏,大哥猜怎麼著?那湖州知府陳大人,竟然親自趕到了遲家商船下一站的碼頭去,親自向遲家跑船的管事賠禮道歉,還奉上了給遲家老太爺的禮物。”
郭老大聞言麵露驚異,道:“這話是怎麼說的,遲家便是再富有,那也隻是皇商,遲家老太爺雖然曾經做過天官,可人走茶涼,如今十幾二十年都過去去,在官場上還能有什麼餘威,這知府可算是一方大員了,怎麼反倒去給遲家跑船的下人賠罪,這算什麼事兒!”
程秀才卻笑著道:“正是這個道理,當時小弟也不明白此間的彎彎繞繞啊,一番打聽這才明白,原來那遲家如此氣盛,不是因了做過天官的遲家老太爺,也不是因了將遲家生意做到大江南北的遲家大少爺,而是因為如今才年方六歲的遲家孫少爺!”
郭老大愈發不解了,道:“這話又是怎麼說,一個小孩怎就如此厲害了?”
程秀才這才道明原委,道:“那遲家也不知道是怎麼就攀附上了靖王府,遲家的這個孫小少爺,竟然福氣極好,被挑做了靖王府小郡王的伴讀,遲家也因此水漲船高,大哥想想,那知府雖貴,和靖王府比起來又算做了什麼?哪裏就敢得罪了遲家呢。”
郭老大頓時恍然大悟,靖王府是何等存在?
誰不知道若非靖王,當今聖上根本不可能登基為帝,那皇帝椒房獨寵的皇後娘娘是靖王的嫡親姐姐,監國理政的太子殿下,聽聞是靖王妃手把手教養長大,和靖王府的一雙龍鳳胎情同兄妹。
靖王府又隻一個小郡王,既嫡且長,妥妥就是以後的靖王爺。
遲家的小少爺當了這位小郡王的伴讀,以後的前程簡直不敢想象。
這也莫怪小小知府不敢得罪了遲家呢,郭老大想著,點頭道:“怪道呢,原來如此。”
程秀才道:“那兩個小孩是糧商馮家的子弟,馮家和遲家說起來都是商戶人家,有些來往也說的過,依小弟看。靖王府小郡王平日裏無聊,跟著跑到伴讀家中玩耍也是有的,依小弟看,多半是這馮家孩子運道好,在遲家就遇上小郡王和小郡主了。這貴人都還賞賜下頭人,小郡王和小郡主是雙生子,這馮家孩子也是雙生子,瞧著有緣,隨手就賞賜了身上帶著的白玉佩也是有的。”
郭老大連連點頭,重重一拍手,道:“對,定然就是這樣,料想那兩個小孩也不敢欺騙咱們兄弟。老七,還是你的腦子轉的快啊。”
郭老大想明白了這些,當即臉色就好看了,他們平日弄的孩子多半都是商戶人家的,商人雖有錢,可地位卻賤,那些小商戶其實是沒什麼勢力的,平日裏連尋常百姓都不敢得罪,唯恐和官府打交道,被盤削了家產。
而這些小商戶人家的孩子又養的嬉皮嫩肉,自然是最好的下手對象。
這糧商馮家,算是大些的商戶,他們也有所耳聞,可大商戶,說到底還是商戶,尊貴不到哪裏去,這孩子弄來許是會麻煩點,可若仔細謹慎,也不會有多大事兒,就算真出事了,也不至於抄家砍頭的。
“馮糧商小弟是聽過的,據說馮老太爺是小貨郎起勢,如今老太爺早不在了,當家的是馮家大老爺,這大老爺娶的是一個舉子家的小姐,那小姐過門後卻一無所出,馮家原本指望著舉子中進士,授了官,好提前攀上一門官宦姻親,誰知道那舉子竟然屢試不第,這大太太在馮家的地位便尷尬了。商戶人家沒那麼多規矩,後來馮老爺便又納了一房貴妾,第二年就生養了一對雙胞胎兄弟,馮老爺愛若珍寶。大哥想,那大太太豈能不恨?這一對馮府小少爺,出門逛燈會,身邊連個下人都沒,依小弟看,說不定就是那大太太從中作梗。”
郭老大對程秀才的話讚同不已,點頭道:“定是這樣,你這樣說,大哥倒也想起來了,前些時日聽聞馮家得罪了什麼人,好像京城好些馮家的鋪子都關了門,被擠兌的待不下去了,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程秀才點頭,道:“好像確有其事,小弟也不是很清楚,不防去打聽下。”
郭老大心思也動了起來,道:“這事兒要趕快打聽,這樣,你連夜進城去,盡快弄清楚馮家的事兒,咱們好做下一步打算。”
程秀才應了,誰知兩人剛回到正屋,竟然就聽那馬老三在說那馮家的事兒。
一問才知,原來這馮家是得罪了京城威欽侯府,被擠兌的鋪子都關了門,威欽侯府是京城的老牌勳貴,這些年雖然不算很得勢,可也不是小小馮家能得罪的起的。
馮家花了不少銀錢疏通,可是都打了水漂,眼見不行了,馮老爺便決定撤出京城,回老家江州去。江州離京城路途遙遠,心想著回去了,威欽侯府總不至於再趕盡殺絕。
如今那馮家舉家正在鎮子上暫時安頓,隻等著過完了上元節,東邊碼頭解凍便離開。
馬老三之所以知道這事兒,就是因為馮家老太太,上元節過壽辰,今日白天還在鎮子上發放壽桃了,馬老三還領了兩個。
程秀才聽聞竟是這個情況,當即便動了心思,又和郭老大到僻靜處相商,低聲道:“大哥,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連老天爺都幫助咱們呢!”
程秀才雖未說,可郭老大卻也動了同樣的心思。
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馮家這樣的大商戶,不同於那些小商戶,生意做成馮家這樣,平日裏和官府是定然有來往,時時打點的,他們哪裏敢去招惹?可如今不一樣了,馮家得罪了權貴,官府見死不救,避而遠之,馮家走投無路,被驅趕出京。
這時候,馮家簡直就是一頭無人管的大肥羊,不撲上去咬上一口,如何對得住自己?
“馮家可就這一雙男娃,寶貝的不得了,如今機緣巧合落到了咱們兄弟的手中,咱們隻要卯足了勁兒,幹這一票,就夠咱們兄弟一輩子吃喝穿用的享受不盡了,咱們兄弟做這一行當,那就是刀口舔血,誰知道什麼事情便要出事兒,倒不若這一回撈個夠,趁此洗手不幹了。得來的錢,或做點小生意,或買點田地做個小地主,豈不比如今強的多?”
“正是這個道理,你說的也是大哥所想……隻是,這馮家畢竟不同於其他小商人,官府那裏……”郭老大到底還有些猶豫,怕惹出大禍事來。
程秀才卻道:“大哥多慮了,咱們又不是就要了馮家的家底去,不過勒索個一兩萬兩銀子罷了。似馮家這等大糧商,家中沒個二三十萬兩銀子,十幾萬兩總歸是有的,一兩萬夠咱們兄弟吃穿兩輩子了,可在人家眼裏卻還不至於就傷筋動骨。此刻馮家急著離開,生怕威欽侯府拿捏著不放,丟了家業,哪裏有功夫在此周旋?況,馮家得罪權貴,這會子官府那裏敢幫他們?”
郭老大聞言細細一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遂一拍大腿,道:“好,這便和兄弟們商量,幹了這一票大的!”
暗室中,曦哥兒和晚姐兒蜷縮在一起,晚姐兒正解開曦哥兒的衣裳給他檢查傷勢,曦哥兒低聲在晚姐兒的耳邊交代著,讓晚姐兒萬萬不可能將真實身份說出去。
晚姐兒並非愚蠢之人,這會子早也想明白了,且她這個弟弟才是真正的人小鬼大,心思頗深,聰慧無雙,晚姐兒這時候倒不自覺都聽弟弟的,聞言連聲保證。
曦哥兒這才算鬆了一口氣,他確實在遲府中見過馮家一對雙胞胎兄弟,彼時馮家去遲家走動,正是因得罪威欽侯府一事兒,求上了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