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元皞當中斬殺了嵬名山予乃至他的弟兄子侄,又下令殺掉除送立國詔書的來使以外,其餘宋國士兵。隨後帶著憶之出了教坊司,又往浴堂去盥沐。
他屏退了所有宮人,留她一人,在池邊獨坐,又自己脫去外袍,露出精壯的肌肉,步入浴湯擦洗。
憶之聽著浴堂內水聲嘩啦作響,不住地打顫,又攥著裙裾,強按恐懼,不敢說話。
元皞背著身,不去看她,搓著手上的血跡,問道:“聽聞你今日上了秘閣的望台。”
憶之顫著音兒,輕聲道:“是。”
元皞又問道:“你為何要上望台。”
憶之道:“我不小心觸動了機括,見是一條暗道……一時好奇。”
元皞回望了憶之一眼,說道:“此話當真?”
憶之抽噎道:“我不敢騙你……”
元皞直望著憶之,見她垂著淚,兩腮粉光,猶如一隻受驚的雀兒,軟軟小小,在掌心瑟瑟發顫。他撥著浴湯,朝她走了過去,伸手想為她拭淚。
憶之不覺往後一縮,兩隻眸子水盈盈,顫巍巍。
元皞蹙眉,轉身往浴湯中央走去,說道:“我不過斬了幾個叛賊的腦袋,就把你嚇成這幅模樣,隻有這點膽量,還說要輔弼我,隨我出征?我看,你還是留在宮裏吧。”
憶之心內一動,忙道:“誰說我怕,我不怕。”
元皞頭也不回,笑了一聲。
憶之急欲證明自己,看他並不理會,一時沒了主意,又驀然想到,遂脫了鞋襪與外裳,淌入浴湯中。
元皞聽見下水聲,回過頭來,見憶之淌水而來,不覺又轉過身來望她。
憶之見他轉身,一麵走,一麵說道:“我是怕,但我會努力適應,難道有誰生來就不怕嗎?想來都是由怕到不怕的。”
元皞笑道:“你沒聽我方才說,五月初五,陰邪之氣最重的一日,在這一日降世的孩子,克父母,妨親友,秉性狂悖暴戾。凡事能使我害怕,反倒使我越有興致。”
憶之在他跟前站住,驚畏了半日,又搖搖頭說道:“我不怕你。”
元皞笑著低頭,又抬起,兩眼深望著憶之,說道:“我在馬背上打了十幾,近二十年的仗。你是有些才智,在汴京那等溫柔富貴鄉裏,倒是堪用。可在戰場上……”
憶之一時怔怔的,不解他的意思。
元皞道:“你也不必再裝,我知道你已經想起來了。”他搖了搖頭,又說道:“你覺得你留在我身邊,能為宋國做些什麼?你還以為你能阻止我,不打宋國?”又笑了起來,說道:“你們宋國人,都這樣可愛?”
憶之不覺血氣翻湧,打起顫來。
元皞笑了笑,又歪著頭看她,說道:“我想不到姑娘還有這樣的一麵,實在太有趣,不忍拆穿,又想看看你到底還能如何。”
憶之猶如被人當眾賞了兩記耳光,臉上熱辣辣地刺痛,不覺回想起連日來的行徑,在他眼裏,隻怕與跳梁小醜一般,愈發覺得羞愧難堪。
他凝神望著憶之,說道:“隻可惜,我還有大業要完成,不能再陪你玩下去。”說罷,淌水要離開。
憶之急忙攔他,滿腹心思,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元皞頓了頓,問道:“難道你還看不明白?你們憑什麼和我打,武備廢而不修,廟堂無謀臣,邊鄙無勇將,兵不識幹戈,器械腐朽。我請問你,你們何來勝算?”
憶之道:“除非你有諸葛張良之雄韜偉略,否則,打起仗來,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夏州人雖驍勇,到底不如宋國,地廣人多。你執意要立國,再得不到朝廷的俸祿,如此少了一筆進項。兩國交戰,勢必關閉邊防榷場,夏州商賈再不能做生意,又要少一筆進項,恐怕屆時夏州百姓連日用物資都會陷入緊缺。兵力耗損,百姓民不聊生,又要生亂。宋國寸土寸金,他耗得起,你西夏耗得起嗎?”
元皞笑道:“宋廷所給的俸祿,隻能養活小部分人,眾多部落仍然陷於窮困,這便是為何,黨項羌族內亂不斷。窮而不謀則死,你這樣的大家閨秀,懂什麼是窮嗎?窮凶極惡,窮極了,燒殺掠奪,無一不可。沒有銀子,沒有物資,我們就去搶,攻占一處,即便不夠富庶,也能擴充疆土。更何況,你也說了,宋國寸土寸金。”
憶之搜肝挖肺,想不到應對的話。
元皞又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莫說你應答不上,便是宋廷裏頭的文武百官,又有幾人了解西夏?這也是你留在我身邊的原因之一吧,你上望樓,是為了縱觀大夏皇宮和興慶府。我猜猜看,你是想繪輿圖嗎?可即便你畫了,又如何送出去?靠你身邊那位回鶻女人撲棱撲棱的小白鴿?”
他握住了憶之的下頜,將她的臉抬起,見她臉兒煞白,眸子中滿是驚畏之色。又笑道:“我以為蕊兒的死,使你性情大變。沒成想,你還是你,不舍得放棄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你聰明,漂亮,忠貞,有膽識,有謀略,雖然愚善,倒也堅守底線。雖然僅有閨帷之見,卻性靈乖覺,視野奇佳,加以調教,必成大器。我是真喜歡你啊……”說著,又將她濕漉漉的褻衣襦裙裹著的身子,深深望了一回。
說著,又長歎道:“可惜不能為我所用,若非不是你在宋國時,懇切待我,我斷不能糾集潛伏的偵探,闖入地下城去救你。若非不是你昨日那番話,沃心暖肺。明日出征,我是要用你的鮮血,來祭我西夏撻伐宋國的旌旗。”
他又附耳低聲道:“別再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在後宮待著,聽明白了沒有。”
憶之打著顫,瞅著他說道:“今日,野利皇後敢直闖秘閣打我,你又擢拔野利氏兩位將軍晉升要任,待她兩位兄長他日戰功赫赫,她就敢直闖秘閣殺我。即便我老老實實,也安穩不了。”
元皞笑道:“我以為你不怕死。”
憶之姣怯怯笑道:“是不怕,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借口失憶假意屈就,結果不僅沒能幫到母國,反而死於宮鬥,想想都覺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