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楊成洛才緩緩收起了笑容。
他眼神依舊冒著光,厲聲問道:“什麼事!”
侯掌櫃擠過那六把劍,手中捧著一個字條恭恭敬敬地走了過來。他看到死在一旁的趙天虎,心中一陣後怕,雙腿也開始顫抖。
字條上隻有寥寥幾個字:“陸小玉在客棧。”
楊成洛將字條握在手裏,輕輕一碾,便成了一堆碎屑,他像是自言自語地道:“看來胡勇已經到了。”
侯掌櫃連忙應道:“是三個人。”
楊成洛知道還有墜兒,他上一次收到胡勇的消息時,胡勇正從西安府準備起身東行應接陸小玉。那時的他還不知該如何跟陸家解釋,但現在似乎已不需要擔心。
他笑著對侯掌櫃道:“見過陸家的大小姐了?”
侯掌櫃誠惶誠恐地低著身子應道:“見過了,她還跟我道了歉,說再多給我一萬兩黃金。”
楊成洛微微一笑道:“恭喜。”
侯掌櫃忙道:“小的不敢。”
楊成洛道:“沒什麼,這是你們之間的事,錢是他給你的,就是你的。你活著,就是你的。”
侯掌櫃幾乎要跪下,他知道楊成洛不殺他並不是心疼他的妻兒老小,隻是因為陸小玉是在他的手上走失的,留著他的命自然是為了給陸家人一個解釋,但現在陸小玉回來了,那他的命也就沒有必須留著的必要了。
楊成洛的臉忽然又冷了,他細聲問道:“你聽沒聽懂我的意思?”
侯掌櫃本沒有懂,但他無意中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趙天虎,才瞬間明白過來,人活著的時候錢是自己的,死了便不是了。但他還是撲通一聲跪下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趙天虎的金子藏在哪,但我肯定,應該就在這雲家堡裏。”
楊成洛揮了揮手,已不再多看他一眼。他討厭廢物,討厭沒有價值的人或物。像侯掌櫃這種人,他向來不會讓他能再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但今天死的人已夠多。
他已沒有心情再殺人。
古道,夕陽。
佟二娘在馬上顛簸了一路,不知不覺已到了黃昏。
黃昏下,夕陽的餘暉映照在她的臉上,說不上是溫暖還是淒涼。
她看到古道旁的茶棚,才覺得自己已有些疲憊。
這些年,她似乎越來越容易疲憊。
她才三十有一,雖不年輕,也不太老,正是女人最美的時刻,褪去了年少無知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她的胸依舊挺拔,她的腰依舊很細,腿上的肉也並沒有變得鬆弛,依舊很有彈性。
這些年她時而躲在山間的木屋,時而混跡在人來人往的鎮上,曾和如牛一樣的壯漢比過力氣,也曾和騎術高超的都尉賽過馬,曾在百步之外一箭射穿那個調戲她的人的耳朵,也曾一刀就砍了吃飯不給錢的無賴的雙手。
她覺得這十幾年來自己過的很精彩,也很熱鬧,卻時而還是感受到孤獨。
甚至寂寞。
寂寞的時候,她都會想起那個男人,開始恨那個男人。
她恨自己為什麼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就遇到那樣的男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她也想要水,也想要雲,隻可惜她已見過滄海,也見過巫山。
所以她恨滄海,也恨巫山,更恨那個男人。
直到遇到秦風,佟二娘的心才又變得熾熱。
他看到秦風手中的刀,看到他盤在腰間的軟劍,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就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男人。
她猜得不錯,秦風的確就是那個男人的徒弟。
她原本以為那個男人已經死了,本以為就算那個男人跪在自己的腳下求自己,她也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但當她知道到了濟南府就能找到那個男人的消息的時候,她還是快馬加鞭一口氣向東奔走了八十裏路。
她一邊喝著茶,一邊暗罵自己活該。
茶棚並不大,三兩個客人正聚在一起胡亂吹牛聊天。
佟二娘本沒有心情聽他們說什麼,怎奈他們的聲音很大,他們提及的人很紮她的心。
隻聽其中一個道:“瞎吹!屠老大怎麼可能會死,你全家死光了他都不會死。”
另一個道:“吹你娘了個腿兒,屠傲天咋了,屠傲天是你爹?屠傲天怎麼就不是能死?他又不是神仙。”
那個道:“滾你娘的,你他娘的倒是說說這世上能有誰殺得了屠老大?”
這個道:“愛信不信,懶得跟你杠,現在江湖上哪個不知,沈家公子用驚鴻劍把那老東西頭砍了下來,就你這種木頭腦袋還在那屠老大屠老大的,屠老大是你爹!”
這二人越吵越凶,甚至馬上就要站起來開始動手。
沒等他們起身,佟二娘卻先站起了身來。她實在是不想再聽到‘屠傲天’三個字,哪怕她已接受老東西已死的事實。
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說道:“茶還沒喝完,就要走?”
這聲音並不大,卻如雷貫耳,又像是一團火,自心中燒起,炙熱的溫度順便傳到身體的沒個角落。
那兩個人也不吵了,一同向這邊望過來。
那聲音又道:“別看了,屠傲天不是你們的爹,但卻是這位姑娘的爹。”
那兩個人忽然傻愣住。
那聲音接著道:“她就是佟二娘。”
聽到最後三個字,所有的茶客甚至攤主突然就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夕陽下,什麼騾子草料馬車,甚至桌上的包袱和整個茶攤都不要了。
直到他們沒有半點蹤跡,佟二娘才又突然狠狠地罵道:“我走不走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人道:“我是好奇。你剛坐下,屁股還沒熱,怎麼就要走了呢。”
佟二娘又喜又氣又委屈地罵道:“你個醃臢潑皮,上來就占老娘的便宜。”
那人忽然不說話了,不但不說話,似乎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佟二娘忽然心頭一涼,她聽不到聲音,以為那個人又消失不見。她猛然轉身,才發現那個人並沒有走,不但沒有走,還在笑。
她看到這張臉,眼淚已在流。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想了十多年,也恨了十多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