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又追憶了一會兒:“你曾是個活潑的孩子,非常活潑。不是嗎?在二年級那一年,曾患過喉痛病,回到學校來的時候非常消瘦,裹著圍巾。到現在已四十年了,居然還不忘記我,真難得!舊學生來訪我的很多,其中有做了大佐的,做牧師的也有好幾個,此外,還有許多已成了紳士。”
先生問了父親的職業,又說:“我真快活!謝謝你!近來已經不大有人來訪問我了,你恐怕是最後的一個了!”
“哪裏!你還康健呢!請不要說這樣的話!”父親說。
“不,不!你看!手這樣顫動呢!這是很不好的。三年前患了這毛病,那時還在學校就職,最初也不注意,總以為就會痊愈的,不料竟漸漸重起來,終於字都不能寫了。啊!那一天,我從做教師以來第一次把墨水落在學生的筆記簿上的那一天,真是裂胸似的難過啊!雖然這樣,總還暫時支持著。後來真的盡了力,在做教師的第六十年,和我的學校,我的學生,我的事業分別了,真難過啊!在最後授課的那天,學生一直送我到了家裏,還戀戀不舍。我悲哀之極,以為我的生涯從此完了!不幸,妻適在前一年亡故,一個獨子,不久也跟著死了,現在隻有兩個做農夫的孫子。我靠了些許的養老金,終日不做事情。日子長得好像竟是不會天黑!我現在的工作,每日隻是重讀以前學校裏的書,或是翻讀日記,或是閱讀別人送給我的書。在這裏呢。”說著指書架,“這是我的記錄,我的全生涯都在裏麵。除此以外,我沒有留在世界上的東西了!”
說到這裏,先生突然帶著快樂的調子說:“是的!嚇了你一跳吧!勃諦尼君!”說著走到書桌旁把那長抽屜打開。其中有許多紙束,都用細細的繩縛著。上麵一一記著年月。翻尋了好一會兒,取了一束打開,翻出一張黃色的紙來,遞給父親。這是四十年前父親的成績。
紙的頂上,記著“聽寫,一八三八年四月三日,亞爾培脫·勃諦尼”等字樣。父親帶笑讀著這寫著小孩筆跡的紙片,眼中浮出淚來。我立起來問是什麼,父親一手抱住了我說:“你看這紙!這是母親給我修改過的。母親常替我這樣修改,最後一行全是母親給我寫的。我疲勞了睡著在那裏的時候,母親仿了我的筆跡替我寫的。”父親說了在紙上親吻。
先生又拿出另一束紙來。
“你看!這是我的紀念品。每學年,我把每個學生的成績各取一紙這樣留著。其中記有月日,是依了順序排列的。打開來一一翻閱,就追憶起許多的事情來,好像我回複到那時的光景了。啊!已有許多年了,把眼睛一閉攏,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麵前。那些孩子,有的已經死去了吧,許多孩子的事情,我都記得,像最好的和最壞的,記得格外明白,使我快樂的孩子,使我傷心的孩子,尤其不會忘記。許多孩子之中,很有壞的哩!但是,我好像在另一世界,無論壞的好的,我都同樣地愛他們。”
先生說了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
“怎樣?還記得我那時的惡作劇嗎!”父親笑著說。
“你嗎?”老人也笑了,“不,不記得什麼了。你原也算是淘氣的。不過,你是個伶俐的孩子,並且與年齡相比,也大得快了一點。記得你母親很愛你哩。這姑且不提,啊!今天你來得很難得,謝謝你!難為你在繁忙中還能來看我這衰老的苦教師!”
“克洛賽諦先生!”父親用很高興的聲音說,“我還記得母親第一次領我到學校裏去的光景。母親和我離開兩點鍾之久,那是第一回。母親將我從自己手裏交給別人,覺得似乎母子就從此分離了,心裏很是悲哀,我也很是難過。我在窗上和母親說再會的時候,眼中充滿了淚水。這時先生用手招呼我,先生那時的姿勢、臉色,都好像洞悉了母親的心情似的。先生那時的眼色,好像在說:‘不要緊!’我看了那時先生的神情,就知道先生是保護我的,饒恕我的。先生那時的樣子,我不會忘記,永遠刻在我心裏了。今天把我從丘林拉到此地來的就是這個記憶。因為要想在四十四年後的今天再見見先生,向先生道謝,所以來的。”
先生不作聲,隻用那顫抖著的手撫摸我的頭。那手從頭頂移到額側,又移到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