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環視室內。粗糙的牆壁,粗製的臥榻,些許麵包,窗間擱著小小的油壺。父親見了這些,似乎在說:“啊!可憐的先生!勤勞了六十年,所得的報酬隻是這些嗎?”
老先生自己卻很滿足。他高高興興地和父親談著我家裏的事,還有從前的先生們和父親同學們的情形,話說不完。父親想攔住先生的話頭,請他同到街上去吃午餐。先生隻一味說謝謝,似乎遲疑不決。父親執了先生的手,催促他去。先生於是說:“但是,我怎麼吃東西呢!手這樣顫動,恐怕妨害別人呢!”
“先生!我會幫助你的。”
先生見父親這樣說,也就應允了,微笑著搖著頭。
“今天好天氣啊!”老人一邊關門一邊說,“真是好天氣。勃諦尼君!我一生不會忘了今天這一天呢!”
父親攙著先生,先生攜了我的手一同下坡。途中遇見攜手走著的兩個赤腳的少女,又遇見擔草的男孩子。據先生說,那是三年級的學生,午前在牧場或田野勞作,飯後才到學校裏去。這時已經正午,我們進了街上的餐館,三人圍坐著大食桌進午餐。
先生很快樂,可是因快樂的緣故,手愈加顫動,幾乎不能吃東西了。父親代他割肉,代他切麵包,代他把鹽加在盤子裏。湯是用玻璃杯盛了捧著飲的,可是仍還是軋軋地與牙齒相碰呢。先生不斷地談說,什麼青年時代讀過的書呀,現在社會上的新聞呀,自己被先輩稱揚過的事呀,現代的製度呀,種種都說。他微紅了臉,少年人似的快樂笑談。父親也微笑著看著先生,那神情和平日在家裏一麵想著事情一麵注視著我的時候一樣。
先生打翻了酒,父親立起來用食巾替他拭幹。先生笑了說:“咿呀!咿呀!真對不起你!”後來,先生用了那顫動著的手舉起杯來,鄭重地說:“技師!為了祝你和孩子的健康,為了對你母親的紀念,幹了這杯!”
“先生!祝你健康!”父親回答,握了先生的手。在屋角裏的餐館主人和侍者們都向我們看。他們見了這師生的情愛,似乎也很感動。
兩點鍾以後,我們出了餐館。先生說要送我們到車站,父親又去攙他。先生仍攜著我的手,我幫先生拄著手杖走。街上行人有的站定了看我們。本地人都認識先生,和他打招呼。
在街上走著。前麵窗口傳出小孩的讀書聲來。老人站住了悲哀地說:“勃諦尼君!這最使我傷心!一聽到學生的讀書聲,就想到我已不在學校,另有別人代我在那裏,不覺悲傷起來了!那,那是我六十年來聽熟了的音樂,我非常喜歡的。我好像已和家族分離,成了一個小孩都沒有了的人了!”
“不,先生!”父親說著一邊向前走,“先生有許多孩子呢!那許多孩子散布在世界上,和我一樣都記憶著先生呢!”
先生悲傷地說:“不,不!我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沒有孩子是不能生存的。我的末日大約就到了吧!”
“請不要說這樣的話!先生已做過許多好事,把一生用在很高尚的事情上了!”
老先生把那白發的頭靠在父親肩上,又把我的手緊緊握住。到車站時,火車快要開了。
“再會!先生!”父親在老人頰上親吻告別。
“再會!謝謝你!再會!”老人用顫動著的兩手捧住了父親的一隻手貼在胸前。
我和老先生親吻時,老先生的臉上已滿是眼淚了。
父親把我先推入車內。車要開動的時候,父親從老人的手中取過手杖,把自己執著的鑲著銀頭刻有自己名氏的華美的手杖給了老人:“請取了這個,當作我的紀念!”
老人正想推辭,父親已跳入車裏,把車門關了。
“再會!先生!”父親說。
“再會!你給我這窮老人以慰藉了!願上帝保佑你!”先生在車將動時說。
“再見吧!”父親說。
先生搖著頭,好像在說:“恐不能再見哩!”
“可以再見的,再見吧!”父親反複說。
先生把顫著的手高高地舉起,指著天:“在那上麵!”
先生的形影,就在那擎著手的瞬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