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是他從哪兒聽來的一派胡言?最要緊的是,他還傻不拉幾地信以為真了。

所以如今混成這樣,也算活該。

鐵珩的腦子裏昏昏沉沉,就隻剩下兩件事。

睡覺,或者去死。

或許在充滿智慧的哲人眼中,這兩者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莊子就說過:“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睡覺不過是一次次短暫的死亡,而死亡則是一場漫長無盡的睡眠。

他還做不到看破一切的哲人,更不是竊竊然知之的愚者,他隻是太累了。

周圍是幾棵參天大樹,高過他見過的所有房子,枝條低垂,籠罩數丈,像一個小小的宮殿。底下更多是粗細高低不等的小樹,上百種不同色調的灰黃赭石融合在一起,把天光遮擋得稀稀落落。

他執著斧子,站在又濕又滑的樹蔭裏,腳下蔓延著各種不知其名的枯草和苔蘚。可就這樣的地方,如果給他一點的時間,他可以馬上躺倒睡上一覺,說不定還可以做上個變身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的夢呢。

鐵珩扶著這棵碗口粗的樹略微喘息了一會,繼續揮斧子砍去,好幾下才砍出個寸許大的缺口,雙臂已經震得不能動了。

從天沒亮到現在,他已經砍了八棵樹,早飯前還要再砍七棵……

小小的斧頭現在已經有千鈞之重,幾乎拿不起來,胳膊腿上莫名其妙多了好些傷口,衣服下青一塊紫一塊,都不知道是怎麼來的。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指甲縫裏居然也能磨出血泡來。

這以前從沒吃過什麼苦的身子啊,才幹了幾天重活,渾身都疼得像拿烙鐵烙過一樣。

已是九月底的初冬天氣,冷雨如絲打下,夜間的迷霧已漸漸散去,山下繁華的揚州城在細雨籠罩的晨光裏一點點顯露出來。

揚州自古就是繁華極盛之地,不光是蘇浙漕運必經之處,五方交彙,八麵來風。更多青樓,多美女,多笙歌,多醇酒,一向就是文人騷客,富商巨賈心中理想的風流銷金之處。

然而這五彩的繁華跟他沒有一點關係,他不過是遊食於此的眾多浮客之一。

兩個月前,他帶著嶽朗,“行萬裏路”,到了揚州。

他們自從離開衣食無憂的寶相寺,就再也沒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兄弟兩個如同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隻能漂到哪兒算哪兒。

在揚州,他們不過是兩個來自異鄉的陌生人,各種意義上的陌生人。

揚州的城裏城外,早已聚起上萬流民,既有和他們一樣,因為北方戰亂而流離失所的難民,也有長期寄食於這個繁城裏的群氓。

他們混跡在揚州光鮮靚麗的另一麵裏,周圍有太多的人,太多嗷嗷待哺的嘴巴,最不缺的就是鐵珩這種,有點力氣覺得可以養活自己的人。

鐵珩已經一無所有,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貧無立錐,不識稼穡,除了讀過一肚子沒有任何用的書之外,還有什麼可以謀生的?

而生活像一條鞭子,不管怎樣每天都會抽在身上。

吃飯要錢,睡覺要錢,喝水要錢,衣服破了要錢,鞋子小了要錢……每天一睜眼就全是要用錢的地方。

而他們偏偏就沒錢。

就在他們山窮水盡的時候,幸好瘦西湖畔的“白雲邊”招工,要搭一座全揚州最大的水榭歌台,工期緊,所以要的人格外多。鐵珩運氣好被招了進去,這才救了他們的急。

衛國的北疆雖然戰火紛飛,但畢竟邊關離此有千裏之遙,揚州城裏依然是夜夜紫月碧雲,風流誇勝。這其中最有名的就要算是“白雲邊”了。

詩仙李太白曾經有詩雲: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以青蓮居士詩為名的“白雲邊”,在揚州最熱鬧的瘦西湖邊占了好大一片地界,樓台亭榭連雲,園池山水如畫。卻既不是酒樓,也不是賭場,更算不上煙花之地,但隻要你能想到的消遣,不管是南腔北曲,吆五喝六,還是倚紅偎翠,鬥雞走馬,都能在這裏找到最貴最好的。

雨有些越下越大的趨勢,鐵珩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後背冷森森的。這裏的天氣跟他記憶中北方又幹又冷的初冬絲毫不同,不知是一直這樣陰濕寒涼,還是今年雨水多被他趕上了。鐵珩對著幾乎凍僵的雙手哈了口氣,再次揮舞斧頭,不多時樹已經搖搖欲倒:“順山!”他吼了一嗓,接著勁又砍了幾下,樹幹嘎嘎響著,啪的一下拍在地上。

最後一棵了,他直起身子來,團著拳頭錘了錘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