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劈好側枝來到坡下的排車處,車上幾乎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木料碼出了一個尖。迎頭碰見鄭二順一手拖著一根光樹幹過來,他也不用別人搭手,舉起圓木碼到車頂,拍手喊道:“滿了,等下回!”他斜了鐵珩一眼,似有意似無意吐了口口水,用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啐道:“呸!”
鄭二順是工頭秦爺的外甥,長得又黑又高,一身堅實的腱子肉,這麼冷的天,還敞胸露懷,一點也不覺得冷。他從第一次見鐵珩就看他不順眼,大概一眼就看出來,這個白皙清瘦,手指修長的少年與他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天差地別,風馬牛不相及。現在為了活著,竟然與他做起了同一個營生,所以從來就沒有給過他一點好顏色。
排車輾著山石骨碌碌走遠了,鐵珩拖著最後一根樹幹,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下走。冷雨打在麵頰上,好像無數細小的鞭子。
他沒空等排車去而複還,這一上一下,誰知道要多長時間?他實在是太餓了,胃裏有無數小爪子不停撓著,無法壓製的痛楚。
幹了一早晨重活,肚子還空空如也,下山的腳步都虛浮不堪。
鐵珩緊了緊腰帶,盡量把腳步踩得堅實些。
曾經有個和他們一起砍樹的小工,因為沒留神,被倒下的樹幹砸中了腦袋,瞬時就丟了性命。
大家都圍上來,臉上都是發自內心的憐憫,但在這種年月,憐憫是最沒用的東西。
後來那個屍首一直沒人來領,據說是孤身一個,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大家就在山下挖了個坑,把人埋在裏麵,隨手把他隨身的東西瓜分一空。
鐵珩雖然已經見過了好多生死,那次完後身子卻足足抖了一個時辰,喉嚨裏一直惡心得想吐。一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沒了,沒留下一點痕跡,最要緊的是沒激起一點波瀾。
真是亂世人命賤如草。
鐵珩也是一棵微不起眼的野草,隻不過他這棵草在塵世還有牽絆,死不得也!
他走得十分小心翼翼。
等他一步一滑下到山底,別人早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菜盆裏隻剩了一點殘湯剩菜。鐵珩抓過兩個巴掌大的雜糧炊餅,用木勺把混著雨水的菜湯舀到碗裏。
當年他雖不是錦衣玉食,卻也不遑多讓,哪想到今天看到這粗糲不堪的雜糧餅子,也會猛咽口水。以前練武時起五更睡半夜下的苦功,跟現下的日子一比,才知道每天能吃飽穿暖,那點苦實在是在享福。
他走到個背風的地方,細心地用手巾裹起一個炊餅揣到懷中,把剩下的那個掰碎了泡到湯裏,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雨在過了晌午之後終於停了下來,秦爺開始吆喝著叫人去打樁子。
打樁,是最吃力最累人的活計,一丈七長六寸粗的木樁子,要埋進地裏一多半,必須多人通力合作才行。
白雲邊的工地和所有有人群聚合的地方一樣,天然拉起各式各樣的幫派:鄰居,老鄉,故舊,平時一起吃酒打混的,各自要好的紛紛結成一組。
鐵珩是個新來的,沒有什麼相熟的人,孤零零站在一邊。
鄭二順人高馬大,幹起活來格外有力,可是他脾氣暴躁,臉皮太酸,經常罵完這個又罵那個,平時大家看在他舅舅是工頭的份上,不便跟他起口舌紛爭,此時卻也沒人願意跟他一起結組打樁。
鄭二順帶著兩個伴當,一身酒氣晃到鐵珩身邊,乜斜他一眼,嘴裏罵罵咧咧的:“爺爺倒黴,就剩個恁也不會的小白臉!”
好歹他們四個湊了一組,大木墩子做成的樁錘死沉,兩麵都包著鐵片,用四股麻繩栓住,隨著號子一下下擲上半空……
再重重地落在木樁上。
汗水象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鐵珩卻騰不出手去擦一下。身子仿佛分成了兩半,上麵揮汗如雨,下麵一片冰涼。
他一雙鞋子的鞋底天天在山石上磨,早就漏了,從早晨雙腳就一直泡在泥水裏,幾乎凍得沒了知覺。
這樁錘可真沉,鐵珩重重地喘著氣,呼吸在口鼻邊凝成了濃重的白霧。這不過才剛初冬,揚州的天,就已經這麼冷了。
要是有口酒喝暖一暖就好了。
樁錘的砰砰響聲從他身前身後傳來,喧囂不止,整個工地仿佛一鍋沸騰的水。
鐵珩不願別人瞧不起,隨著號子一下下使勁努著勁,卻猛然瞧見樁錘上爆起一簇線頭,他剛要出聲,隻聽“啪”的一聲爆響,麻繩已經斷了一邊,拋在半空的樁錘一下轉了向,死沉的大木頭塊“嘩”地一下,朝著鄭二順就砸了過去。
鄭二順不知道是嚇呆了,還是歇息時喝多了暖身酒失了反應,居然一動不動不知道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