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鐵珩裝作不屑的樣子:“兩個都是你的,我今天在工地已經吃過了。”

“真的?”嶽朗拿起另一隻饅頭,滿麵狐疑。

“那還有假?”鐵珩為了顯得更加可信,忙從懷中掏出比平時重得多的銅錢,“我們樹砍得好,樁子打得更好,除了吃肉饅頭,還多給了二十個銅錢呢!”

嶽朗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鐵珩看了半天,終究是抵不過嘴饞,改低頭盯著手裏的饅頭。

鐵珩輕聲笑:“想吃就快吃,再怎麼看也隻有這一個!”

嶽朗執拗地把肉饅頭舉到鐵珩嘴邊:“那,你再咬一口?”

鐵珩拗不過,淺淺地咬了個邊,舌尖上沾染到一星鮮美的肉汁,頓時覺得整個胃都抽了一下,他沒事般揮揮手:“你慢慢吃,我先去洗洗。”

天井裏黑黢黢的,借著從板壁間透出來的一點微光,鐵珩解開衣衫,用含著土腥味的運河水,擦洗著身上的汗和泥。(沒有土腥味的甜井水是留著喝的,一擔要十個銅錢,哪裏舍得用。)年輕的身體布滿了勞力的傷痕,在冷風中微微打著顫。

右臂已經腫起一寸多高,發著低熱,冰涼的布巾敷在上麵,有短暫的舒緩。鐵珩咬牙忍著痛,一遍又一遍揉著那些紫黑的傷痕,要想快點好起來,就得趕緊把淤血發散開。

等他處理完傷處,又擦幹身上疼出的冷汗,才覺得把白日的一身汙濁都洗淨了。

對門嘩啦一響,劉銀娘帶著一身脂粉的香氣出門了。

鐵珩下意識地背過身,藏到陰影裏,提起衣衫擋住自己。

劉銀娘扭著腰肢從院中走過,發髻上插滿廉價卻又金光燦燦的首飾,她整理著臂上的披帛,路過鐵珩時故意用小絹子捂住了鼻子。

鐵珩在黑暗中閉上雙眼,無奈地笑笑。他勞累的一天已經結束,而別人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晚上臨睡之前的時間,是鐵珩最喜歡的,他甚至每天不自覺盼著這段時間快點到來。

黑暗中,他和嶽朗躺在一起,蓋著單薄的被子,男孩的身子總是暖暖的。嶽朗會不停問問題,鐵叔叔最喜歡的書是哪一本?嶽家庭院裏敞軒上的匾額上題著什麼字?眉姨那好吃的餛飩中究竟放了些什麼東西?

那些隻遺留在他們兩個心中的記憶,美麗而蒼茫的故鄉,每天都離得更遠一些,變得更模糊一些,唯有一遍又一遍訴說才能牢記不忘。

他更要感謝那些年死記硬背下的經史子集,上千年的文字沉澱出無數無形的力量,激勵他也撫慰他,把他從眼前沉重的日子中拉出來,提醒著在揚州西南角這片茅草棚之外,還有一個更為廣大遼闊的天與地。

鐵珩雖然累,卻總是舍不得就此睡著,想把這些一一講給嶽朗聽。

嶽朗聽到半截忽然想起什麼,撐起身子,聲音中一派欣喜:“對了,這個曲先生恐怕真有點本事,今天潘奴哥哥給我看他們的油燈,隻要拉動手邊的一個木條,銅燈機關發動,就有個小蓋子蓋到燈撚上,一下燈就滅了。有了這樣一盞燈,睡在床上再也不用起身去吹滅了,這麼精巧,可以拿去賣錢啊!”這樣的地方都能找到賣錢的機會,倒真不愧是他爹的兒子。

他說得興起,一把抱住鐵珩的胳膊:“如果做出來,一個賣五十文銅錢,肯定有人搶著買!”

鐵珩忍不住吸了口氣,躲開了自己的右臂。

嶽朗一下不說話了,鐵珩還等著他的下文:“還有嗎?”

嶽朗一反常態地沉默了半天,好久才迸出突兀的一句:“鐵哥哥,以後,以後我來養著你!”

鐵珩一楞,輕聲笑道:“胡鬧,我哪裏用得著你來養?”

“真的!”嶽朗把臉貼在他肩上,清涼的手心輕輕摸著他發燙的右臂,急火火賭咒發誓一般,“我不是說現在,是以後,等我長大了能掙錢,會掙好多好多的錢,決不叫你再吃一丁點苦!”

男孩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發著亮,顯然誠摯無比,鐵珩隻覺心口的一股血忽然變成了捧小火苗,熱乎乎的流過來又繞過去,最後消散在四肢百骸中,全身都跟著暖了起來。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睡吧,好好睡覺,才能快點長大。”

這一夜揚州城中的歌舞仍然終宵達旦,徹夜不停,鐵珩卻在他簡陋的茅草屋裏睡得極為香甜,也許是嶽朗幾句簡單卻發自肺腑的話給了他需要的力量,叫他更加踏實和從容。

剛睡到夜半,忽然有人把他家門砸得山響,木條拚成的門板幾乎受不住,發出要裂開的砰砰聲:“鐵哥!鐵哥!快起來!”

鐵珩披衣下床,開門借著月色一看,隻見潘奴一臉焦急站在門口:“我師父他,他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