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未經裝裱,裸露於外的畫作便稱作畫心?畫骨畫皮皆容易,畫心卻難。本就是天然去雕飾的東西,卻非要染上世俗的塵煙浮花,人們專注於百骸皮相,仙姿媚骨,而那最見功底的畫心,卻被人忽略了去。”
“所以……他活不下去了嗎?”我還是不明白。
“是被夢想殺死,還是在夢想殺死自己之前殺死夢想,如果是子夜,會怎麼選呢?”阿姐並沒有等我回答,“即便是隨波逐流,卻也不得賞識,一己的抱負怎改得了世俗的眼光?當世當時,才不若曹阮王謝,勢不及顧陸朱張,貌不似宋潘嵇衛者怎會得到世人的垂青?空有一顆玲瓏心,可心,卻是人最後才看得到的東西。”
人們看不到,看不到的是十年磨一劍的篳路藍縷,是諸相百態間輾轉流離卻未曾動搖的信念,是懷抱利器卻無以立身的絕望。
看不見啊,人們已習慣了以成敗論英雄。
我在心底微微歎息:“那麼‘欲念’隻有在賣掉那幅畫之後才得以消亡嗎?”
阿姐搖搖頭:“她不是替人還願的亡魂,而是‘欲’。‘欲’之所以為‘欲’就是因為它永不能得到滿足,她身上積聚了畫師太多的幻想,成名、發跡、聲動天下、名垂千古……以‘欲念’的身份活著,就算賣掉了畫,也不會消罔,反而會生出更大的欲念來,放任不管的話,遲早會肆無忌憚作祟的。就像她得知了畫師的死訊,無所依附不受控製而變成欲望的本相——就是那種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呀。”
“那麼那女人……那欲念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會怎麼樣呢?”
“誰若買下了她的畫,便會被她纏上,她既已不記得名字,亦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更不會隨著願望的滿足而衍生出更多的欲 望,就隻有在原地徘徊。”這就是她方才如此生冷地拒絕那女子的緣由吧。
每一個人,倘若被這樣一個沒有表情無法驅散的異類纏上,都不會好過吧。但我卻隱隱為她感到悲哀——有些東西從未為了自己而存在,她隻能叩響一個又一個鋪首,看盡世態的炎涼,卻無從感知,隻有一次又一次重複著一句話——“買畫麼?”
她,或者說那個畫師,為了心願而傾盡了一切,家財、青春、理想,可命運的答複卻令人絕望。
“她已具人形,卻還是不得自由嗎?”我追問。
“多了副皮相,不過是又多了重束縛,談何自由?”阿姐以指尖撫平我蹙起的眉頭,像是已經知道了結局,“然而她畢竟有著漫長的時間呀,這個時代無人欣賞的畫作,時隔經年,說不定會有他人欽慕。”
總算看到一點希望的我,終於舒緩了心情。無論前程的孤涼,至少這就是最初的,美好的願望呀。
“阿姐阿姐,那個畫師叫什麼名字呢?”
阿姐側過頭想了想,終於笑了笑:“我也不記得了。”
我又悵悵然若有所失,想來這似乎也無關緊要,畢竟湮沒在時光中的名字千千萬萬,能有幾個被世人謹記呢?不過是百萬枯骨聳立成的無名荒塚,沒有人會記起這些湮滅的魂靈也曾有著粲豔的理想。
我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阿姐,我怎麼覺得方才陶爺爺看不見身子呢……”
“饕餮自然是沒有身子的。早就被他自己吞掉了。”阿姐笑道,“所以除非有了十足的欲望,才能幻化出身體。”
陶爺爺,竟是饕餮嗎?被視作貪欲的上古妖靈,啖食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的“四凶”之一。
可是怎麼看都不像啊,那麼一個和善的老人,還有一手極好的手藝。
“雖然子夜總會招來奇妙的家夥,但卻懂得如何拒他們。子夜啊,似乎永遠都對那些家夥冷硬又淡漠呢。”阿姐若有所思,“可是……你畢竟不能永遠都這樣啊……看得見浮表,卻看不到本相,這樣會錯過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