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的日子越來越好,有的人卻越來越壞。”

焦遠奎這樣想著,手裏的煙鬥斷斷續續的冒著煙。可是他轉頭又想,那我的日子是越來越好了還是越來越壞了。說好吧,家還是一樣的窮,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桌子椅子是他生下來就在的,歲數比自己都大,上麵一層厚厚的汙垢。堂客倒是愛好兒,總用刀刮,漸漸的露出木頭的顏色來,焦遠奎卻擔心這樣下去會刮壞它。一張老式的床,是奶奶留下來的,奶奶病重了就不讓二爸把她放到床上,說是不能死在上麵,這是要留給孫子娶媳婦的。床上的被子是媳婦從娘家帶過來的,嶄新的布料好像的確是給這個家(我們姑且這麼叫吧)帶來過一些生機吧。結婚兩年,焦奎從新婚的喜悅中漸漸清醒過來,開始把重心從新放在生活的柴米油鹽上麵。女兒嗷嗷待哺,堂客正在補一件格子花的衣服,不時地停下來拍一拍女兒的小手。焦奎看得出神,知道煙徹底熄滅了,他才劃了一根火柴重新點上。

可是,說是壞吧,焦奎卻很滿意目前的變化,自從娶妻後,焦奎感覺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歡樂,以前的孤獨無助被妻子的溫柔取代。以前一到晚上他還會害怕,可現在妻子躺在身邊,他不僅不害怕反而勇敢抱緊妻子,讓她安心。八十年代的農村還常常有盜竊的事情發生,雖然家裏一貧如洗,可是焦奎還是會在年初的時候買一個豬娃,過年的時候家裏熱熱鬧鬧的殺一次豬,吃上一回飽肉,還能賣幾個錢。所以圈裏的豬也是這一家人的希望,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

加上女兒的出生,讓焦奎的臉上終日掛著笑容。多可愛的小生命呀,焦奎每次看到女兒白白的臉蛋兒和小手,心裏就暖暖的,心裏充滿了力量。

我一定要讓這個家好起來。他堅定地想。

焦永槐大步流星的走得很急,腳底是嶄新的解放牌膠鞋,一身時新的中山裝,顯出了他的挺拔。雖然勞動使得他有些駝背,但是並不妨礙他高大的形象。

剛翻過帽帽兒嶺就遇到了同村的王順興,這個精明的年輕人快速地打量了一下永槐,笑嘻嘻的說到,

“幺叔,老幺的事能成不?”

永槐驚訝地看著王順興,暗暗讚歎這個精明的後輩,但他馬上也堆笑說,

“哎喲,可能成不了了,這個猴兒怎麼都看不上女娃,怕是,怕是要算逑了,哎,多好的女娃兒……”

“沒事沒事,像我們老幺這樣的人材本該好好挑一個呢!”這個年輕人敏銳地感覺到事情的變故,想方設法的化解尷尬。

“您家的情況這一堆一塊的誰不知道,這兩年門檻都踏爛了吧。”

“讓你們看笑話了,笑話了,死猴兒不爭氣,總是挑這挑那的,他自己又是個什麼人,我跟他媽常常罵他,自己體質弱幹活不行,還偏偏眼界兒高,這,這……”

“您也別著急,我老弟他是還小,慢慢選,總有稱心如意的。”

“哎……”永奎歎了口氣,跟順興擺了擺手,算是結束了談話。他又開始趕路,要在晌午之前趕到譚家,把“算了”的消息親自送到。

永槐想到兒子的事情,原本挺拔的身體突然低矮下來。兒子20歲開始,自己托人、媒人上門說親的人像趕集一樣踏破了他家的門檻,每次高高興興的來,過幾天收到的往往是“退信”——兒子總是說看不上,不喜歡。永槐是個實誠君子,這種事不成往往自己心裏慚愧,兩年過去了,老兩口日日熬煎。這是談得最長的一個女娃,永槐心裏盼著能成,對於女娃,永槐和時芬都是打心裏喜歡的,每次來家都勤快,屋裏屋外的活路沒有一樣是不會的,身體也好,時芬常說,要是今年結了婚,趕明兒年準能抱上孫子。可是兒子對她卻一次比一次冷淡,最後女娃來家,他甚至躲到哥哥家去了不肯見麵。永槐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姑娘,把兒子逮回來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多少年沒有打過孩子了,一來這麼大了不好看,二來遠橋也聽話,除了在婚姻這件事情上,永槐還是認同兒子的。

打一頓消了氣,永槐開始準備去女方的家裏退親,他是這個家的大腦,時時刻刻都保持著清醒。永槐是大隊的會計,有文化講道理,知道這種事事勉強不來的,不能平白的耽誤了人家姑娘。這天一大早,永槐就出了門,健步如飛卻心事重重,就是我們前麵看到的樣子。

吳光蘭正在家裏稱糧食,今年的包穀豐收了,要盡快把曬幹的糧食收進倉庫,家裏其他幾件大櫃子都裝的滿滿當當的,現在裝最後一個櫃子,農忙時節是最充實也是最開心的,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已經懂事了,此刻正在競賽——看誰掰包穀粒兒快。吳光蘭和丈夫合力抬著杆秤,從秤掛在扁擔上的位置可以看得出來,丈夫是心疼他的。是的,從出嫁過來到現在,吳光蘭和丈夫雖然也吵吵鬧鬧,卻從沒有動過手,丈夫是個殺豬匠,但是心思卻很細膩,總是能經意不經意的製造感動和溫暖。時間久了,吳光蘭偶爾都忘了,自己之前的那段婚姻……

但是此刻他卻想到了,因為看見了這個櫃子,以前的家也有一口大方櫃。

當年丈夫(準確的說是前夫)去世的時候,兒子隻有五歲,女兒三歲。對於當時隻有二十出頭的女人來說,是多麼的痛苦呀。她每天掙紮著起早貪黑幹活,沒日沒夜的操磨,連月事來了都不得休息。半年下來,就倒下了。婆婆請來村裏唯一的赤腳醫生,這個半醫半仙的人說他的脈象是懷了孩子。婆婆在一旁破口大罵,放你媽的屁,我兒子都走了七個月了,你個曾瞎子,日你先人……這個曾半仙也知道自己把脈其實是副業,主業是替人看墳地,誤診是常常有的,就灰溜溜的要走,出了門嘴上還不幹不淨,嘟囔道,誰知道呢,你兒子沒了還有別人,男人有的是,有的是呢!婆婆一個石塊扔過去,哎唷一聲,正中曾“仙人”的額頭。曾“仙人”一麵捂著額頭一麵被拿著棍子的婆婆追著跑,罵咧聲終於消失在耳邊。等到婆婆從新回到她麵前的時候,不知怎的,這兩個同樣寡居的堅強的婆媳居然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等她病好了,從新站起來的時候,婆婆開始忙著給他找一門相可的親事。

後來找到的男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夫家的要求不高,隻是不能帶這邊的男娃娃過去。一開始吳光蘭直接拒絕了,她舍不得兒子。婆婆卻一麵答應人家一麵給她做工作,遠奎是焦家的孩子,留在家裏我能照顧,有一天我不行了,還有他二爸幺爸能照顧,我們不會讓他吃虧,再說你雖然過去了,你也不會不管他,你回來看她,我就當你是女兒一樣的……

兩個人又是一頓抱頭痛哭。

最後光蘭妥協了,沒想到殺豬匠丈夫卻通情達理,說她隨時可以回來看望兒子,也歡迎遠奎去家玩。婆婆把家裏的那口大櫃子送給她多為嫁妝,她雖然推了多次,終究不敢逆了老人的意思。就在請了人搬櫃子的那天,六歲的遠奎卻抱著她的腳,可憐巴巴的祈求她,媽媽,這個櫃子不要搬了好不好,以後我們家還要裝糧食呢!

光蘭一把抱起兒子,親了親紅紅的小臉蛋兒。恩,媽,媽媽讓他們不搬了,留給我兒裝滿糧食。

說完,將小遠奎放在櫃子上,頭也不回的衝出了屋子。

吳光蘭想給大兒子送點精糧去,大米的精貴是這些粗糧比不了的。他正想怎麼開口,丈夫去道出了他的心事。

“吃完晌,你給遠奎拿點米去,我秤好了放在堂屋的。”

丈夫的細心讓他感激,也讓她感動。生活或許曾經不幸,但是何其有幸能和你生老病死。她當然不知道怎麼表達,隻是坦然的接受這一切,默契已經在每天的相處中慢慢的融合到骨子裏,客氣倒顯得不自然了。

吃完飯,吳光蘭提著半口袋的大米,帶著麥梗編的草帽,出發了。

(二)

譚家的人熱情的接待了焦永槐,中午的菜擺了整整一桌子。

但是永槐的心事也堆滿了一肚子。真是不好說出口呀!這樣的人家,從頭到尾都是令人滿意的,家長譚文是下山村的村長,和自己共事多年,風評一直不錯。可是可惡的兒子卻不待見。他知道,這個壞人隻能自己來當,就好像現在急需要一個人擋住前方的槍眼子一樣。他突然鼓起勇氣,將事情明明白白的說了出來。

譚家人也很有氣度,仍然有禮有節的陪著這個“客人”吃完了這頓飯。譚文的心裏是敬重這位大隊會計的,雖然隻是年長幾歲,但是永槐的見識和氣度都是莊稼人少有的,就是幹農活的本事,也是遠近聞名的。他想,就算不結親,他也會好好招待這位長兄。但是越是熱情,永槐越是覺得慚愧,甚至開始不自在起來,他一把一把的抹著汗,一句一句的詛罵著兒子,希望以此減輕自己的愧疚。

終於從譚家離開,譚文甚至送了出來。永槐不停的擺著手,展開了風風火火的腳步。

焦遠奎敞著堂屋的門在編席子,家裏收的糧食收不下就隻能用圍席圍起來。遠奎的這個手藝是他自豪的,十歲左右的時候去二叔家玩,看見二叔在編席子,遠奎就入迷了,硬是要學,二叔也不阻止也不教他,他自己在旁邊目不轉睛的盯了一天,第二天又去盯了一天,時不時的問上兩句,第三天就在家裏的竹林找了一顆斑竹,開始編。大人都由他鬧著玩,可是一頓飯功夫下來,奶奶盡然發現他做的有模有樣,“像一家人”。花了一天,到油燈初上的時候,還真讓他做成了一張九尺長的圍席。從此,家裏的圍席都是他編的,還能在農忙的時節編上幾張,去集市上賣了賺幾個錢。

他熟練地擺弄著篾絲,有規律把“經線”卡進“緯線”裏。時不時還要用小刀割掉毛刺和冗長的篾絲。不知道什麼時候,吳天蘭已經在門口站著了,她手裏的米袋子大概已經給了兒媳婦。此刻他卻不知道是該說話還是不該出口,隻能尷尬的望著兒子,兒子長大了,越來越像自己,可是對於缺失的母愛,卻越來越在意。這些年,雖然自己也時不時的來看望兒子,丈夫也通情達理,但是一個家和兩個家到底還是不一樣,隻能處處想著別讓兒子餓著,卻不能及時的抱起摔倒的兒子,不能在兒子調皮的時候結結實實地打上一頓。作為母親,她感覺自己是失職的,對兒子總是愧疚,這種心理上的不平等使得她在和兒子相處的時候,居然有些害怕,他害怕遠奎提到過去的某天某個細節,而正好她是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