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奎其實已經看到了母親,可是他卻想著,讓她站一會吧。她也不知道怎麼去麵對母親,他記得小時候,母親隻要不勞動,就愛抱著他,他也愛將他的發現分享給媽媽。他還記得媽媽從口袋裏變出薄荷糖的情景,雖然現在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當時去特別崇拜她。一切的美好,都在6歲那年戛然而止了,三年的自然災害奪走了父親的生命,那些本來是要搬櫃子的陌生叔叔卻帶走了妹妹和媽媽。當時的遠奎懊悔地哭了好久,他哭著央求奶奶,奶奶你把櫃子送給他們吧,我不要了,我隻要媽媽和妹妹就好。

直到長大懂事了,遠奎還是會常常想起來,雖然他也為自己當時的幼稚莞爾一笑,卻對自己勇敢說出心裏話的勇氣感到吃驚。人越成長越像孤島,遠奎可能沒有這樣的總結,但是他深刻的體會到他此刻是熱切地想跟母親嘮嘮家常的,可是已經不會開口了。倒不如這樣尷尬地站著。反正他這個方向是背光的,他看不見母親的臉。

妻子李蓮蓮突然進來,看見這個尷尬的對峙場麵,心領神會,他已經看過幾次,知道這中間的門門道道,他無力改變什麼,隻能說她的事,

“花兒睡下了,一會她醒了吵你看一眼,我去自留地旁邊打背豬草回來!”

他見丈夫仍然低著頭,隻嗯嗯了兩聲,忍不住又提了一句,

“媽來了,你沒看到嘜?”

尷尬被打破了,對這裏的三個人都是解脫,遠奎丟了活兒從地上站起來,去臥室搬了一個木凳給吳天蘭,

“媽,您坐!”

“嗯,好。看你在打席子,就沒跟你說話,篾絲不長眼,搞不好就割個口口。”

“我那個地方正好背光,沒看見您,您來多久了?”

“我才來,才來。帶了點米,幺兒斷奶不久,要把營養跟上,女娃娃嬌貴些,不像你那時候皮實,走路比人家都早些。”

吳天蘭說完又有點後悔,他不像提到過去,就像一個結了痂的傷口,都不用觸碰,就是碰到附近的皮肉也是害怕的。

“你也不必這麼勤送過來,糧食還夠吃,前幾天,花兒他外婆還送了幾把掛麵過來,夠吃哩。伯伯和老二老三他們都好吧?”

“都好,前兩天你弟還說許久沒見你了額,說想你了。我說你活路多,等空了就能看見了。”

吳天蘭其實希望遠奎去他家走走,她常常想把這兩個家變成一個家,所以一有機會就想讓大家互相走動走動。小兒子有沒說過那話我們不知道,但是善良的吳天蘭的用意我們是心知肚明的。

“我是早該去看看的,但是這屋裏的事情零零碎碎的還多。那要得,等收完了背後那塊地的包穀,騰出時間我去看你們。”

母子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了一陣子話。到後頭遠奎又去編席子了,其實邊做邊說他完全應付的過來,隻是出於對客人的禮貌放下了活,可是漸漸地遠奎又覺得母親不比外客,反倒沒那麼多拘束,自己的拘謹是不是讓人覺得可笑了。

說了半天話,吳天蘭要走,天晚了回去要摸黑。李蓮蓮將婆婆強行留住,因為不到吃飯的時候,隻能煮了兩個雞蛋,泡了一碗炒米“軟硬兼施”的讓婆婆吃了。這一家人的親密與生疏,或許在很多家庭都沒有,像路人的婆婆,像母親的路人,反而不存在那麼多膈應和隔閡。隻有偶爾,沒事的時候,焦元奎才會想去母親“扔”下他改嫁的事實,才會有一點恨。

吃完炒米,吳天蘭立刻出發了,已經四點多了,但是她卻對這一下午的拉話很滿意。或許有一天,這兩個家裏的人真能像一個家裏的人一樣親密呢,她愉快地想著,肚子裏的雞蛋化成能量使她越來越精神。

她仍然不知道,雞蛋是丈夫放在米裏帶過來了。她扛了一路,卻沒有掂量到丈夫的心意……

在清平縣的縣誌裏,一定記載關於鷹嘴岩的傳說,傳說天帝的坐騎金烏在得知天帝降罪人間的時候,不忍心看到萬民受難,一天奔跑數萬裏將此事告訴了人間的帝王,很多人得以幸免於難。但是天帝卻因此遷怒金烏,用手杖將金烏砸死,人們為了感謝這位英雄的救命之恩,將它埋葬在清平縣的山穀裏,並建立了祠堂,但是金烏身形巨大,“墳墓”建成之後,原來的山穀成了山丘,而且每逢打閃雷鳴,山丘就會增加幾分,大約到了萬曆年間,當時的本縣縣令萬善修繕了祠堂,祭天禱告。從此山不在漲,隻是山頭漸漸地化成了一隻鷹頭,對著天空長嘯,活靈活現。人們更加相信傳說,過年過節都會去祭拜,這個傳說中的金烏儼然成了守護這裏的山神了。

從焦永槐記事起,他就生活在清平縣。長輩們都說這裏的風調雨順是山神賜給他們的。其實我們知道這不是神仙的功勞,但是這座山卻功不可沒,鷹嘴山阻斷了長江的流向,使得湍急的江水改道成兩路繞行,大山同時擋住了順水而下的泥沙,漸漸堆成了鷹嘴岩下富饒的村莊。而改道的江水,一左一右,像女孩子的兩條小辮子,分散在鷹嘴岩的兩邊,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

而鷹嘴岩下的山下村,就是焦永槐所住的村子。

長江這位姑娘的小辮子實際上把山下村天然的分成了三個部分,所以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三個生產隊。永槐在這塊“三明治”的中間那塊,也是山下村最富饒的生產隊。永槐的侄兒,也就是我們講到的另一個年輕的農民——焦遠奎,住在北邊的一隊。那裏是焦家的祖屋,永槐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裏渡過的。

此時的焦永槐已經過了橋,沿著土公路一直走,一刻鍾的功夫就能走到家門口。永槐漸漸地從愧疚中走出來。心情也開始好起來。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命運,他們上好的年華充滿了奇跡,或許不需要我們擔心什麼。永槐這樣想著。同時他也很堅定地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會給兒子物色一個好的婚姻,這是關係到他一生的事情。他從新抖擻精神,感覺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斷的充滿全身,自從集體解散以後,日子越來越好,焦永槐把以前收起來的拳腳活動開來,加上他算是有點文化,能寫會算,很快成了山下村的能人。如今年近五十的他依然風風火火的,除了這兩年兒子的事情不如意外,焦永槐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我似乎可以改變很多事呢,他常常這樣想。

(三)

焦遠橋躲在牛棚裏抽煙,這個毛病是在和一幫工人在糧庫幹活的時候學的。除了抽煙,他也悄悄地學會了喝酒。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其實細心的謝時芬早就知道了,用她的話說,自己的娃是啥樣,她最清楚。她睜隻眼閉一隻眼,是覺得男人本來都要學習這些東西的。就連自己引以為傲的丈夫也好喝口酒。遠橋也沒有心思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他心裏裝著事,卻不敢對父母講。他拿起一個草把放到大黃牛麵前,看著這隻自己一手喂大的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其實遠橋有了心上人,是一隊隊長雷光漢的女兒。他們是在讀書的時候認識了,光漢的女兒淑儀從小跟他是同桌。兩家人是親戚,剛從大鍋飯解散不久的農村,人們的關係是很幹淨的,因為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貧窮和苦難往往能讓人們抱成團。那時候的親戚關係顯得很珍貴,農忙時互幫互助,閑暇時家長裏短,或者結團去給人幫個工,掙些肥料錢。因此這兩家人的關係過去一直很好,兩個孩子從小在一起長大,後來焦永槐一家搬到了二隊,兩家隔得遠了一些,但兩個孩子卻是一起上小學,還成了同桌,形影不離。雖然永橋年長半歲,但是男孩子發育晚,個頭反倒不如淑儀。淑儀很靈醒,又肯用功,所以一直是班裏的第一名,而遠橋卻對書本的知識不感興趣,他寧願花一天時間盯著集市上修鞋的工匠擺弄一雙補了又補的雨鞋,也不喜歡安靜的盯著黑板一刻鍾。所以淑儀沒少費心幫他,特別是考試的時候有意無意的“援助”,讓這個調皮的孩子沒有提早的回家扛起鋤頭。

但是上了初中,淑儀也幫不了他了。因為他猛躥的個頭就像下了春雨的竹筍一般,一下子成了淑儀名副其實的哥哥,同時為了不擋住後麵的學生看黑板,他被安排到最後一排。而淑儀作為老師最為看重的對象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

這樣的安排讓這個少年在第一次考試的時候幾乎交了白卷。好在那時候農村這樣的事情不鮮見,甚至在同學們中都引不起轟動。唯一轟動的是淑儀,她知道如果這件事傳到她表姨夫焦永槐的耳朵裏,他這個青梅竹馬的哥哥可能要回家喂牛了。

焦遠橋既不悲傷也不著急,對他來說,他不喜歡讀書。成績好壞不是他關心的,不僅不關心甚至有些冷漠。比起聽一節課,他更願意花一節課去修好淑儀書包的拉鏈,人的興趣可能是最難研究的課題之一了。他還願意勉強地留在學校,一是因為不用回家勞動,二是因為同學友誼,三可能也因為上課看黑板的同時能順便看看淑儀,或者是反過來,看看淑儀的同時瞟一眼黑板。

那時候的遠橋隻是覺得照顧這個妹妹是他的責任,說不出原因,也不是後來發展成的喜歡。就像是一種本能一樣。不知道讀者有沒有這樣的時候,總有些東西出於本能的就想去守候。但是這樣的日子,還沒有維持到期末就草草的結束了。那天尚未放學,焦永槐送大隊的材料去鎮上,遠橋和同村的周亞民悄悄地溜出來捉泥鰍,秋收後正是抓泥鰍的好時候,周亞民是遠橋的好朋友,是他教會他從哪裏翻牆出去比較容易,怎樣才能不把衣服弄髒騙過家長。正當他們像修地鐵一樣挖開了田泥,合力抓到了第一條泥鰍的時候,焦永槐從田坎過來了,兩個人躲避不及,遠橋和父親尷尬地對視了一秒(可能更長),就被父親用自己脫下來的上衣反綁了雙手帶回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