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遠橋說他忘了,但是永槐老漢去記得清清楚楚,當老師翻出舊賬——那些幾乎白卷的試卷的時候。永槐的心像針紮一樣疼。這個死小子,給了他學習的機會,他竟然如此的不爭氣。他氣急了,又在老師的辦公室打了一頓,他記得那是他打得最凶,下手最狠的一次。可是他還記得每次打兒子,兒子都哭得很凶,唯獨那一次,遠橋像是嘴巴被縫上了一樣,哼都沒有哼一聲。

永槐也沒有去交材料,黃昏時分,背著兒子離開了學校。遠橋也不哭鬧,也不說話,在父親的背上似睡非睡,父親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平時走路像飛一樣,那天卻走得很慢,夕陽下影子被拉得老長,好像是想拖一拖時間,又好像是在等他開口。

他或許知道該怎麼做,至少應該哭出來,向父親認個錯。求著父親不要讓他輟學。父親是嚴格,但是也是疼自己的,他當時讀書總是第一名,處處在別人前頭,可是家境貧寒加上集體需要勞力,不得不離開了學校回家務農。他都見過父親說起往事那種黯然神傷的樣子。讓自己念好書,出人頭地一直是他的心願。隻要現在認認真真地道歉,一切都可以回到從前,不用受罰,不用回家喂牛,也可以回去學校找同學。可是他卻不想那麼做,他不願讀書,就像父親願意讀書的心情一樣強烈。或許這會讓父親傷心,但是這個倔強地孩子卻在這個時候有些逆反。憑什麼我要走你給我安排的道路,我不願的事情,我絕不去做。

絕不去做!他這麼想著。卻在父親溫暖的背上睡著了。

一周後,遠橋永遠的離開了鎮上唯一的中學,也永遠的離開了校園生活。和他一起的還有和他一起抓泥鰍的好友周亞民。亞民把吃飯的搪瓷盅子綁在麻布書背上,一隻手搭在比自己高一個頭的焦遠橋肩上,一麵輕鬆的安慰道,沒事老表,回家更好玩。遠橋擠出一點笑容,勉強地算是回應了他。就在朋友別扭的勾肩搭背下,往村子走去。

遠橋回到家,放了半年牛。就跟著父親找的木匠師傅走了。

淑儀卻在一次周末回家的路上,踩到被大雨衝軟的山石,掉下山崖。雖然保住了命,卻永遠的瘸了一條腿。

遠橋一出門就是兩年,跟著師傅去了外省,也很少能聽到村裏的事情,雖然會和父親通信,也旁敲側擊的打聽過淑儀一家的情況,父親卻諱莫如深,就算提及也是支支吾吾。直到16歲他再一次見到淑儀的時候。

他學成回來的那天,父親請了親友吃席。來了很多人,可是他一直盼著的淑儀並沒有來。他以為是他們家裏忙,當時沒有在意。當然他也不知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兩家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因是一隊選隊長的時候,老實公正的大隊會計焦永槐投了王順興的父親王守義一票。王守義是貧農出身,解放戰爭時期做過解放軍的向導,後來又做過大隊部的工作,熱心公正,正是村長的不二人選。雷光漢雖然是自己的親戚,但是他清楚他的毛病,徇私。就連分工錢都要把幹淨整潔的票子分到自己手裏。這樣的人還需要曆練,在加上光漢還年輕,以後機會還多。他就投給了王守義。本來投票是匿名的,不知道為什麼光漢卻知道了這事,雷光漢可難以理解這個自己信任的人作出這樣的選擇。加上女兒受傷的事對光漢的打擊很大,他甚至覺得焦永槐在落井下石,等著看他們一家人的笑話呢。

這樣的誤會,是一時半夥化解不開的。甚至焦永槐都不知道這個一起患難的親戚怎麼突然就別扭起來,甚至不再走動了。

遠橋跑到淑儀家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是不速之客。好在雷光漢夫婦下地去了,隻有淑儀在家。

淑儀淑儀你在嗎,我來啦。他邊跑邊喊,已經走到了屋內。

淑儀正在桌子上寫作業,穿著一個印花的裙子,頭發簡單地綁成馬尾。她聽到聲音,已經來不及躲開。終於,在兩年之後的這天下午,兩個年輕人又相見了。

愛情是什麼時候來的,遠橋說不清楚。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看到大城市公園裏約會的年輕人,遠橋會第一時間想到淑儀。如果可能,多想帶她在公園的長椅上曬曬太陽,黃昏時登上附近最高的山,看一看城市繽紛的彩色,甚至可以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吻上一下,她一定是願意的吧,一定是,從小我們就很好。所以這次回家,他最想見的人就是淑儀。

她果然是我夢中的樣子,除了有些消瘦以外,圓圓的臉蛋比小時候還要白皙,臉頰桃紅,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看到心上人,這個年輕的小夥子目光一刻都不願離開她,仔仔細細的打量,直到看見截去了小腿以下的左腳,和簡易的木拐。

淑儀也沒想到,遠橋會出現在這裏。這麼猝不及防的見麵,讓他不知道該站著還是坐著。遠橋哥已經長成大人了,和他父親一樣高高大大,甚至比他父親還要結實,皮膚有些黝黑,但是很健康,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是呀,他長大了,她也長大了。不然怎麼會心跳得那麼劇烈,就好像要從胸腔裏出來看看一直填滿自己的人兒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兩個年輕人,甚至沒有說話,隻是在泛著淚花的眼神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可是,悲傷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遠橋心裏的悲傷,是看著淑儀的左腳,即憐惜又後悔,他執拗的覺得,如果他沒有輟學,淑儀不會有事,他想象中自己心愛的姑娘身上和心裏的痛苦,同時感同身受。

淑儀的悲傷不是自己身體上受的那點痛苦,她已經習慣了。甚至對於旁人的冷眼她都已經能夠坦然麵對。可是他沒有勇氣站在她的遠橋哥麵前,她第一次痛苦的感覺到自己的殘缺是那麼的礙眼,也第一次感覺到,她配不上他。自卑在愛情裏是多麼的痛苦呀!它讓一切都變得畏首畏尾,甚至是互相傷害。

焦永槐明白兒子的心意後也是痛苦的,他也像父親一樣疼愛著淑儀,懂事的孩子,即使是這兩年兩家的關係惡化了,但是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熱情親切。如果,淑儀是要出閣,就算是光漢攔著,他焦永槐也是要送上一份禮作為心意的。可是他不能嫁給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不能娶一個瘸腿的媳婦,不能把娃娃一生都耽誤在照顧妻子上。可是他又想起淑儀的好,這女娃娃從小就懂事,學習成績也一直是頂呱呱,就是傷了腿,功課一樣一樣都不曾落下,據學校的老師說,考高中也是很有希望的。永槐一直喜歡學習好的孩子,如果淑儀沒有出那個禍,他該是有多麼讚成這樁婚事呀。可是現在……

雷光漢也悲傷,對於自己的女子,他本來是極滿意的。他記得從前,淑儀在村裏上小學,年年都是頭名,他每年都要在孩子取成績單的那天,丟下手裏的活,穿得幹幹淨淨,陪著孩子去學校。回來的路上,把獎狀捧在手上,接受一路上人們羨慕的目光。多麼美好的日子呀,他雷光漢是一隊這一輩人中的能幹人,養著人人豎起大拇指的女兒。可是現在……

好在女兒現在讀書還是發狠,老師每每讚不絕口,說是考高中都不成問題。雷光漢每次想到這裏,耷拉的腦袋又能重新昂起來,等著,我雷光漢一定會培養出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那之後的一年,對於遠橋來說是美好的。父母舍不得孩子在去城市,一年半載不得回家。就在鎮上糧庫給遠橋找了一個活。雖然是個不省力的活路,但是能隔三差五的回家。焦永槐夫婦自然高興。遠橋在鎮上,總有機會去學校找淑儀,他也很滿意。反正學校的牆他是翻慣了的。

糧庫的活在清閑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下午裝完幾袋糧食,遠橋就急急忙忙地撣掉身上的灰塵,往鎮中學走去,他不著急進學校,因為這個時候淑儀還在上課,而且天沒有暗下來,他也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扒人家的牆。他會在學校後麵光禿禿的土台子上坐一會,因為這裏能聽到學校敲鈴的聲音。當值日的老師拿著其中一根鐵條打擊另一根鐵條的時候,就好像發出了衝鋒的訊號。遠橋站起來,往後兩步,一個加速衝牆起跳,下一秒,他已經穩穩的落到學校裏麵。

他在老地方等淑儀,淑儀知道他會在這個時候來看她。她也很想見他。愛情在那個時候是多麼的美好呀,自己想著的人正好也想著自己。遠橋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想想那時候為什麼要翻出去呢,現在卻想方設法的翻進來。生活的玩笑,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他想著想著,淑儀已經站在他的麵前,他想抱起她,但是在這裏不行,那時候雖然大家都上學晚,初三年級的淑儀都已經17歲了,可是學校是不讓男女學生抱在一起的,他們自己也不好意思,隻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才會牽著對方的手,靜靜地坐著,或者說說體己的話。遠橋也記不清在學校的後山送走了多少回夕陽,但是他記得某一次,當斜暉灑在淑儀粉紅的臉上的時候,他們眼神交彙,隨後親吻了對方。。

這樣夢一般的日子,一直過到了淑儀中考。

讀者朋友們,我想打斷遠橋的思緒,回到現實。因為遠橋未來的妻子,今天第一次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