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醒來邊緣。
天幕流動,變幻出一帶光。
光影落,樹婆娑,泥土新翻過。
石堆壘起,土包覆蓋。六百戰士結束短暫生命,匆匆長眠於此。活著的人,站立道旁,一一向他們道別。
隨軀體入土的,還有每一個人身上的遺物。裏麵有家書,有女式發梳,有絲巾,有銅匙,有奧幣碎銀,還有小瓶子裝的泥土……
泥土,可能來自他們的家鄉,此刻隔著陶瓶,又埋入另一片土地裏,讓人都恍惚了,這到底是回歸,還是遠離?
樹葉沙沙響,孔最帶領所有人肅立片刻。
晴空下,林道邊,活著的人又該上路了。
四凡兄弟昨晚就領了罰,帶了一隊人,連夜為每個逝去的戰友立塚樹碑。自從闖下大禍後,他就暗暗發下重誓:“從今往後,我梁四凡再也不吃雞。”
此刻,他在隊伍前後鑽來鑽去,像隻忙於接鬆子的鬆鼠。等一切辦妥後,長舒一口氣,臉上升起肅穆:“都是雪原軍的樣子。”
更遠一點,羌羽滿臉倦容,眼角低垂,正騎在馬上,薩度昆與海瓜兒並立身旁。
羌羽遙望那一溜密密麻麻的小石碑,突然眼眶又有些抖。
“聽束將海說過,每一個普通士兵陣亡,北原軍部都會立碑紀念。”
“在我們鋒境,會跳一支舞,為他們送行。”
話音未落,薩度昆就跳下馬,伸出一隻手,急切地招呼羌羽。
“下馬。”
“跳舞?不會。”羌羽一沒心情,而沒精力,連眼睛都快困成了一條線,更別說動胳膊動腿了。她目視前方,示意趕緊出發。見底下的薩度昆半天沒反應,就偷睨了一眼。
這一看,差點把她嚇脫了馬背。
薩度昆把頭靠在自己馬脖子上,眼神流露出渴望,不,準確地說,眼裏燃起一團火,就直勾勾看著自己,一邊看,一邊還在馬鬃上拱了拱。
“噗!”羌羽很不厚道地笑噴了。
“好好。”她直搖頭,為表示自己真的很困,閉著眼就下了馬。可腳剛一挨地,就被薩度昆擒住腰身,腳又懸了空。
羌羽睜眼一瞧,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薩度昆的坐騎海瓜兒背上。
正莫名疑惑時,薩度昆攀上羌羽的馬。
“交換。”
“……”羌羽帶著一臉的疑問,配合困得要死的眯縫眼。
“海瓜兒聰明,你騎,不會掉下去。”薩度昆剛溫言安慰了一半,就又恢複了原形:“你要是摔成豬頭……我也要。”
羌羽“哦”了一聲,也沒空理會他說什麼,垂頭就打起盹兒。
先鋒團再次出發,背後留下了六百新塚。
山路泥濘,馬蹄走不了幾步就打滑。馬背左右晃動,比平日裏顛簸得多。羌羽瞌睡得要死,卻總是在即將睡著時,被一個猛搖,拉回清醒。
羌羽半張著眼,習慣性地瞅向身旁,咦?薩度昆不見了。她努力提起眼皮,轉來轉去看看四周。
身旁有好幾個侍衛,梁四凡竟然精神得很,還朝自己眨眨眼。
突然,自己身前就撞進了一具壯碩的身體。
羌羽定睛一看,薩度昆已經端坐身前,韁繩瞬間被他拿走,“駕!”一聲喝下,馬又動了。
二人同騎海瓜兒。
“喂!”羌羽照著薩度昆的背就推了一把:“我騎馬,得由我拿韁。”
“誰拿不都一樣?”薩度昆懶懶地回頭看她一眼。
“你下馬。”
“不下。”
“……”羌羽真有些醒了,眉頭皺起。
薩度昆騰出一隻手,往後輕攬,把羌羽的頭盔按在自己背上。
“困了就睡。”
“現在不困了。”
可憐的海瓜兒,走在山間濕路上本來就難,突然又載了兩個人,隻好喘著粗氣硬扛。
吭哧吭哧,熱氣噴出,像兩團開路的燈。
“不困正好,給你講故事。”
薩度昆說著話,心裏卻不由得一縮。她活著,還熱乎乎的,還活蹦亂跳的,就在身後……我的故事才講了個開頭。
眼前熱氣模糊了前方,薩度昆突然發現,好像好多年劃過,隻留下這一刻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