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麵前的講稿,陳克非常不滿意。這已經是修改了好幾次的文稿,陳克依然想推倒重來。陳克知道為什麼自己如此不滿,因為在這篇文稿裏麵,陳克依舊沒有出“實話”來。
去見徐錫麟的時候,陳克寫過一篇洋洋灑灑的大作,在那篇文稿裏麵,陳克並不需要什麼“實話”,他要做的僅僅是寫出徐錫麟能夠理解的東西就好了。“實事求是”並不是要求你“實話”。而是要求你能夠明白對方的需求,知道對方的渴望。不客氣的,徐錫麟是一個有錢的革命者,他的財產源於舊製度。徐錫麟希望推翻滿清,但是不等於徐錫麟就會同意摧毀舊製度。
陳克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徐錫麟的支持,而不是去指引徐錫麟走上真正的革命道路。那麼為了這個目的,陳克就必須按照徐錫麟所期待的理想去,讓徐錫麟認為自己是一個“誌同道合”的同誌。當然了,“道學先生”可以陳克是一個“謊話精”,但是這樣的評價對陳克本人來毫無意義,陳克就是秉承了“實事求是”的理論來做事的。從結果來看,陳克達成了目的。
和秋瑾的結交,和蔡元培、陶成章的結交,包括和華雄茂、遊緱、周元曉、齊會深的結交。陳克必須跟變色龍一樣,對每個人展現出他們所期望看到的東西。這同樣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麵前的講稿讓陳克覺得十分為難。知識就是力量,但是力量不等於正義。菜刀是烹調精美食物的必需品,菜刀同樣也是殺人的利器。從實事求事的角度來,陳克堅信,學習了自己所傳授的知識,必然會有人選擇和陳克不同的道路。
身為一個共產主義者和一個中國文化的繼承者,陳克知道商鞅變化的故事。商鞅首先用帝王之道去打動秦孝公,結果被秦孝公稱為“他怎麼是個胡八道的人。”商鞅用“王道”去打動秦孝公,秦孝公的看法是“這人還行,能一起話”。商鞅終於用霸道去打動秦孝公,秦孝公興奮得和商鞅談了幾幾夜。
陳克自認為自己的知識包括了“帝道”“王道”“霸道”,他毫不樂觀的認為,這些同誌們必然更喜歡“霸道”。陳克與當代知識分子的接觸不多,哪怕是這麼短短時間的接觸,絕大部分人都認為中國隻要革命了,中國轉眼間就能夠成為第一流的強國。他們並不了解世界,所以不知道中國和列強之間的真正差距。如果陳克把這個巨大的差距講清楚了,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會投身於一場摧毀一切舊製度的“人民革命”,而不是投身於“資產階級革命”呢?
陳克對此沒有把握。
“這是文青今的講稿麼?”齊會深從屋外走進來。他拿起一張看了看,看到的隻有標題。又看了其他幾張上,也都是些標題。
齊會深眉頭微皺,自從見到陳克之後,齊會深一直覺得陳克與眾不同。那是一種本質上的不同,就齊會深見過的留學生來,從來都是怨怨地怨空氣,怨完滿清怨英帝。他們要麼是抱怨沒錢,搞不起工廠,要麼是抱怨設備太貴,設備不足,或者是工人懶惰。這還算是能幹點事情的。那些不得誌的,就大罵老不長眼,自己這等才俊,竟然四處碰壁,毫無機會。接下來必然是對朝廷和列強的怨言滾滾而出。最後就是咬牙切齒的賭咒發誓,要革命,要推翻滿清,趕走洋人。
同樣是這批“革命黨”,一旦有了機會混進官府,加入洋行,立刻就趾高氣揚,威風八麵起來。雖然私下喝酒時候,他們還是要罵,不過這時候他們咒罵的則是上司如何混蛋,洋人如何混蛋,以至於他們撈不到好處。這也就是為什麼齊會深的父親對齊會深搞革命是深惡痛絕的原因。
齊會深一開始倒是認為朝廷和洋人的確都是混蛋,但他卻感覺這種結論沒錯,但是論證過程卻錯得離譜。那兩者固然是混蛋,卻不是那些曾經的“革命同誌”所的那種混蛋。齊會深一直希望弄明白到底這個錯誤在哪裏,無論他結交了多少“革命同誌”,詢問過多少“有學問”的人,卻從沒有得到過令他滿意的答案。直到遇到了陳克。
被遊緱打倒之後拖進陌生院裏的那晚,真的把齊會深嚇得不輕。但是明白了那是誤會,而且得知陳克居然是“革命黨”,齊會深一開始真的不信。在作坊忙忙碌碌的人居然是“革命黨”?以齊會深的革命經驗而言,革命黨都是閑著的。沒事做的人才去革命,有了正經事幹的人,誰去革命啊?
齊會深追隨革命太久,找不到革命的道路也太久,他甚至多次請求他父親給他錢去日本留學。知子莫若父,齊思峨老爺子很清楚兒子的目的不是為了留學,而是要去日本尋找“革命同誌”。所以徹底斷絕了齊會深的財路。
偶然遇到的陳克,在齊會深眼裏麵看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已經沒有了其他道路可以走的齊會深,隻有賭一把,或許這個與眾不同的“革命黨”能夠解釋齊會深一直以來的諸多疑問。
齊會深覺得賭對了。陳克的講課每次都能揭示一些齊會深弄不明白的問題。讓齊會深讚歎不已。陳克的作風更讓齊會深非常欽佩。不僅僅是陳克給其他人開會,在陳克精疲力盡去休息的時候,其他人也會私下開會。靠了幾十兩銀子就能夠白手起家的陳克,是齊會深從來沒有見過的。為了一個同事就能夠幾不睡,玩命製藥的陳克,更是齊會深從來沒有見過的。在這個作坊裏麵從來沒有唉聲歎氣,也來沒有怨尤人,隻有工作和歡聲笑語。這才應該是“革命”,這才應該是“革命同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