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疼痛對於林牧遠來自然不算什麼,但在這一刹那他心中終於有了一種覺悟,總算明白眼前這個蘿莉與常人最大的不同之處,不是少了真爛漫,也不是一味的冷漠陰沉,而是在冷漠陰沉背後永遠揮之不去的“戾氣”。
實在難以想象,究竟要經曆什麼樣可怕的遭遇,才會使得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變得有如此這般駭人的戾氣。
不過眼下處在刀劍加身的境地,他可沒有那麼多心思去考慮其他,隻是一想到這些太平國的女兵蠻不講理,即便是寄予希望能冷靜處理問題的蘿莉監軍,這會兒也近乎喪失理智似的變成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心中豈能不感到失望?
“哼,你若真認為我是細作,那就殺了我好了。清妖還真是會安排細作,還沒進到京就被一群娘們識破。”憤怒的情緒在這一刻占了上風,哪怕林牧遠仍然很怕抵在胸口的短劍會深紮進去,但在這會兒卻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
“你誰是娘們!”蘿莉眼中帶火,猛然出手擰住了林牧遠的辮子,握劍的手更加用力挺進了一分。
“我的就是你們,事情都還沒弄明白,隻知道喊打喊殺!是,那確實是上海道台簽署的介紹信,但是你把全文都看完了嗎?怕是你根本就認不得幾個字,恰恰就認得一個蘇鬆太道。告訴你,這介紹信是信義會牧師何理士先生利用瑞士國身份,費了許多口舌才請動上海道台開出這封信。我若不是因為有這封信,怎麼可能穿過重重哨卡來到這裏?”林牧遠熱血湧上心頭,索性什麼都不管,發泄般一通嘶吼。
蘿莉臉色有幾分漲紅,的胸脯起伏不定,儼然就像是一座快要爆發的火山。
她用力拽著林牧遠的辮子,本來個子沒有林牧遠的高,竟硬生生將林牧遠拉扯的彎下腰。隨即又舉起手中的短劍,用劍柄用力的在林牧遠的額頭上敲了兩下。一邊敲打著,一邊咬牙切齒的怒道:“叫你娘們,叫你不認得字,叫你瞧不起人!”
林牧遠吃疼的齜牙咧嘴,一個大老爺們豈能讓你一個不點女孩欺負,心中憋屈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他揮起雙手掙紮,企圖反抓住蘿莉正在施暴的雙手。可才剛剛有所動作,周圍幾個女兵一擁而上,擒住了他的雙手直接摁到在地上。
“仗勢欺人,好,你們殺了我吧,我絕不會求饒。就當我林牧遠有眼無珠,什麼口口聲聲下一家、同享太平,都是胡話,你們就是一群不講道理的野蠻人。虧家師讓我精修火器,曆經千辛萬苦趕到京助你們一臂之力。真是失望,真是瞎了眼。”
即便被好幾個人壓倒在地上,林牧遠還是不肯輕易就範,一邊發自肺腑的痛批,一邊不顧一切的扭動身子想要掙脫縛製。
蘿莉已經氣得不出話來,又聽見林牧遠發狂似的不遜之言,一時間殺意頓氣。
不過即便如此,她也並沒有立刻下手,隻是用殺氣騰騰的目光狠狠盯著被壓在地上的林牧遠,捏著短劍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隱隱抖動。
“大人且先息怒,這裏……好像真有一封信。”
就在這時,先前罵過林牧遠是“淫賊”漂亮女兵從地上拾起了《道德經》,並將書頁翻倒縫製信函的那一麵,雙手遞到蘿莉的麵前。
蘿莉氣呼呼的接過《道德經》,卻隻是隨意的看了一眼,繼而交回到那女兵手裏。
“收好,等回去後再辨真偽。”她胸口雖然還在起伏,但語氣卻恢複了正常的冰冷狀態。
林牧遠自然是聽到對方所的話,意識到這個暴力的丫頭姑且算是相信自己。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隻覺得被太平軍女兵這一番暴打,心頭的惡氣無論如何都平複不下來。隻是事到如今,哪怕再感到失望也沒有其他辦法,既然上了這條船必然是要繼續向前看,半途跳船絕不是明智之舉。
“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他喘著粗氣,一字一頓的道,話時的語氣不再像之前那麼發狂衝動,但也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憤恨。
擒著林牧遠的幾個女兵有些拿不到主意,不過下意識的減輕了一些手上的力道。
“先將他捆起來。”就在林牧遠準備站起身來時,少女監軍冷冷的開口下達命令。
女兵們先是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迅速的照辦。
眼看目的地京就在眼前,偏偏卻要原路折返,這種心情可想而知有多麼膈應。
林牧遠原本以為在返回句容的途中,這種膈應的心情將會成為自己最頭疼的一件事。可是隊伍才出發沒多久,他很快意識到什麼膈應什麼心情都是其次,這些女兵們人人配有坐騎,隻不過沒有一個人願意與自己同乘,不僅如此,自己還得被人牽著繩子跟在馬屁股後麵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牽著繩子的人是之前聊過話的那位漂亮女兵,在林牧遠看來,也隻有對方算得上通情達理。整個行程當中漂亮女兵都沒有太過刁難,時不時會放慢馬速,讓林牧遠有足夠的時間緩一緩氣。
然而即便如此,對於林牧遠來也不會有任何欣慰之意,若是還有力氣來反抗或者抱怨,他一定會不遺餘力的來付出行動,隻是如此這般奔波才行了一半的路途,便已經讓自己完全喪失了任何開口的**,腦子中唯一念想著的就是盡可能保存氣力,否則隻會讓精神和**上更加遭罪、更加難過。
再次來到句容縣時,色已經完全入黑。
女兵們沒有輕易進城,先在郊外一處荒廢不久的村莊上落腳。清軍軍紀廢弛人所皆知,即便軍令在身都能做出種種惡行,更別兵敗潰逃之際順手撈上一筆。縣城附近的窮苦老百姓要麼傾家蕩產淪為流民,要麼舉家遷徙逃離苦境,又或者一怒之下投奔長毛。
隨後,蘿莉監軍有條不紊的一番安排,分派出幾名斥候悄然摸索到縣城外圍打探情況。縱然江南大營已被太平軍一舉攻破,但清軍在鎮江、廣德、燕子磯附近仍有殘餘駐部,再加上江南大營敗潰下來的清軍兵士仍有萬餘之眾,即便全部撤退也需要一段時間。
第四章
暫時安頓李文成、張明漢二人在營中住下,李開芳與眾人部下仍聚在農舍之中。
李文成今日帶來的消息實在過於重要,不過同時又製造了一係列新的問題。
按照李文成的意思,似乎一切都必須按照他的意思來行事,兩之後無論如何都必須采取行動,如若錯失了這次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北伐軍勢必會困死滄州。或許其他將領會感同身受,但對李開芳來,李文成的突圍計劃一切都好,偏偏正是這種強勢的態度,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似無而有的坎兒。
從某種程度上來,他是很傾向李文成的這次計劃的。從李文成的談吞不難看出,對方絕非是一個庸才,既然製訂好這一套詳細的突圍計劃,那一定是做足了周全準備。至於事先未經過任何商議擅自做出計劃,或許可以歸結為非常時期行非常手段。
“丞相,退一萬步來,我們也不熟悉這廝的底細,就算他帶來的消息都是真的,可突圍終歸是一件大事,才兩的時間連準備都不夠。再了,難不成真不去通知林丞相那邊,這不等於出賣了林丞相嗎?”
羅大牛顯得有幾分不甘心,做為一個地地道道農民出身,他一向很討厭那些喜歡賣弄顯擺的讀書人,尤其是王早已製訂毀學宮、禁孔學的規定,哪怕李文成能似諸葛亮那般推演文,到底也隻是一個腐儒而已。
“別胡。靜海縣城那邊的情況與我們獨流鎮這邊大有不同,林丞相兵力充足,又占據堅城,要比我們更容易據守。正如李文成所言,我部若能順利突圍,必能牽動清妖的防線,到時候林丞相要想脫身也會容易得多。”李開芳認真的道。
他並非貪生怕死,一味的隻求先讓自己這一路人馬先行脫身,而是從一個指揮者的角度認真進行了一番思考。事實就是如此,林鳳祥部所在位置靠北,沒辦法第一時間趕到獨流鎮會合。而從整體的突圍計劃而言,林鳳祥部繼續留守隻會對大局更有利。如果為了謀求兩路人馬會合而耽誤了最佳突圍的時機,不僅會讓李文成的六百奇兵承擔更多的風險,甚至還有可能因為缺乏必要的掩護而導致突圍作戰不利。
“那,咱們真的就按照那子的話來安排嗎?”羅大牛再次確定的問道。
李開芳自認自己向來不會婆婆媽媽,但是在回答之前他還是再三思量了一陣。
“事到如今,也隻能如此了。當斷則斷。不過,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時間短促,而是無論如何都要提前向林丞相支會一聲,要知道,那個人尚且還在靜海縣城內,無論如何也要保證那個人的安全。”
“丞相,剛才那個張明漢都已經漏嘴了,此次帶隊援軍的人選是東王親自擬定,若不是因為用人不當,援軍也不至於在臨清敗的一塌糊塗。都這個時候了,還理會那個人作甚?若有什麼閃失,要怪就怪東王咎由自取。”羅大牛義憤填膺的道。
一番話出口,在場其他幾名親信將領也都點頭附和,但依然有個別幾人沉默不語。
李開芳突然轉過身來,狠狠的瞪了羅大牛一眼,原本憂鬱的臉色瞬間變得雷霆震怒。
縱然是粗獷如斯的羅大牛頓時也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剛才錯了話,趕緊噤聲不語。
“總之,我意已決,明日派人前往縣城通傳此事,讓林丞相先有一個準備。我部立刻著手安排突圍部署。其他閑言碎語休要再提。”李開芳冷冷的下達了命令,此時他沒有發怒反而更讓人感到可怕。
與此同時,獨流鎮向北一條短街盡頭,這裏的幾座民宅早已被征用成兵營。靠前的一座宅院偏屋裏,李文成剛剛用熱水洗過一把臉,在這樣窘迫的環境之下,一盆熱水可謂是僅有的奢侈。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他轉身來到空蕩蕩的屋子中間,這裏僅剩下兩張殘破鬆動的板凳,張明漢正臉色凝重的坐在其中一張板凳上。
“先生,李丞相他的會相信咱們嗎?這麼大的事,單憑幾句話,怕是少了一些譜。”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相信李丞相是開明之人,必會洞悉其中關鍵。”李文成一如既往顯得很冷靜,冥冥之中便顯出了一種話的底氣。
“但願如先生所言,此次兄弟們能否全身而退,全仰仗先生了。”張明漢由衷的道。
他打心底對李文成是欽佩的,臨清一敗全軍潰散,正是群龍無首身陷絕境的時刻,若不是李文成挺身而出領導兄弟們突圍,自己另外數百兄弟豈能苟活到今?
援軍動身北上之初,他身為曾立昌的頭領侍衛,一開始確實也沒有正眼瞧過李文成這個賬前聽參。不過隨著戰事越來越激烈,李文成向曾立昌屢屢進言,每次幾乎都中要害,可偏偏曾立昌不肯接納。久而久之,自己也漸漸轉變了對其的印象。
直到臨清慘敗的當,他親眼目睹李文成乘馬提刀,一邊親身陷陣,一邊指揮突圍。實不曾料到平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那一刻竟變成了一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自此之後,他發自肺腑的感歎人不可貌相。
“明日你先回關家屯,屆時衝鋒陷陣少不了你這個老手。”李文成忽然道。
“難道先生你要留在這裏?”張明漢有些奇怪的問道。
“沒錯。既然行動部署已經全部安排妥當,隻要遵照這個計劃行事相信不會有什麼大的差池,有沒有我坐鎮指揮都一樣。我之所以要留下來,還是擔心李丞相的部屬之中會有人不信任,凡事以大局為重,以免因失大。”李文成輕描淡寫的解釋道。
他早就看出來,連李開芳這樣英明的領袖都有幾許猜疑,更何況那些農民出身的大將。萬一李開芳這些手下鬧情緒,關鍵時候必會連累大局。
“可是先生……”張明漢似乎還要再些什麼,但話到嘴邊時又覺得無話可。
“我意已決,你也毋須再贅言。隻要是為大局著想,其他一切都可暫時放下。”李文成很是堅決的道。
當晚,獨流鎮上下便開始為突圍著手準備。
李開芳的命令並沒有立刻傳達到麾下各部,而是選擇性的優先通知部分中高級將領,以及如今還保持著最佳戰鬥力的幾營生力軍。他深知突圍行動需要盡可能做到保密,一方麵是要杜絕敵軍提前洞悉,另外一方麵也是為了避免內部軍心混亂。
經過長達數月的困守作戰,傷兵與日俱增,到今已經成了相當的負擔。
縱然他從沒有打算放棄這些並肩作戰的兄弟,但整個突圍部署太過倉促,難保那些行動不便的傷兵會胡思亂想,引起不必要的動亂。
整整一夜,駐守獨流鎮的太平軍七個大營都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調動,表麵上似乎並沒有太多波瀾,然而洶湧的暗流卻隱藏在平靜的背後。僅剩的糧草物資最先被集中打包;擔任主力的兩個大營則遵照吩咐派出大量探馬,專門對突圍路線進行詳細勘測;東南方向剛剛經曆一場惡鬥,這會兒也開始調整防守陣勢,搶修陣地缺口,加固原有據點。
統計近七千人的部隊,在濃稠潮濕的夜幕掩護之下有條不紊的忙碌著。
對於太平軍兵士們而言,近半年困獸猶鬥的狀態實在不好過,軍糧一比一匱乏任誰都清楚,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豁出去拚上一把。所以此次做出突圍的決定,哪怕顯得很突然,多多少少也起到了一定振奮人心的作用。
第五章
次日一早,李文成、張明漢先來到李開芳的中軍營,也即是昨日見麵的農舍。
見到李開芳時,一眼便看見對方雙眼通紅、眼圈浮腫,似乎一夜未曾合眼,不過卻還是顯得很有精力,正在與另外兩司馬布置突圍時殿後的任務。
略等片刻,待到李開芳忙完手頭的軍務之後,這才接見李、張二人。
事實上早從昨晚上鎮上的動靜,李文成已經看出李開芳總算是下定了決心,也不枉自己冒著極大的風險,又費神費力策劃這次接應北伐軍突圍的計劃。他沒有急著了解李開芳的具體安排,倒是先告知今日會讓張明漢返回關家屯,希望北伐軍這邊最好也派出兩、三名聯絡人,方便後突圍時能夠更好的接應。
“如此來,李兄弟你要留在這裏,與我們一起突圍?”聽完李文成的話,李開芳很奇怪的問道。
“是的。在下不過區區聽參,無非紙上談兵,盡綿薄之力罷了。關家屯的兄弟們終歸離不了明漢兄弟的指揮,有明漢兄弟坐鎮,必能萬無一失。”李文成很客氣的道。
李開芳沒有多想,一則他相信李文成這麼安排一定有其目的,二則對方自動請纓更誠信,三則還能確保有關大霧預言的軍法承諾。除此之外,他也考慮到李文成是太平軍中少有的讀書人,又富有真才實幹,若能招攬到自己身邊絕非是壞事。
“既然是李兄弟的意思,那就這麼定下來。我立刻安排兩名得力之人,隨張兄弟一同潛回關家屯。不過在此之前倒是需要與李兄弟、張兄弟你們確定一件事,若是後組織突圍,具體在什麼時候?”身為常年帶兵的軍事將領,李開芳自是不會放過任何可用的細節。
“大霧起,以西南火光為信。屆時我部弟兄必會潛襲王口到雙塘的清妖營地,盡可能縱火燒營。王口、雙塘據此隻有十餘裏地,並無高山深林,此處定能看到火煙。”李文成道。
“我明白了,火光信號之前,我部隻能按兵不動。”李開芳似有隱語的道。
李文成沒有再接對方的話,李開芳心中所顧慮的東西,他早先就預料到了,一切累言贅語都無意義,待到突圍當一切便能煙消雲散。
晌午,獨流鎮的太平軍方才開始分配今日的第一餐。李開芳為人嚴謹清明,每日所安排的吃食一定上下一致,絕無任何特例。就連他本人也是一塊不大的饅頭,外加一碗清可見底的菜根扮米湯。
吃過晌午飯,李開芳叫來前日曾去過關家屯的趙安,又安排自己的親衛長王景升,二人隨同張明漢一起繞道離開獨流鎮前往關家屯。臨行前,李文成將自己一身清軍打扮的裝束與王景升做了交換,又專門梳了一條辮子出來,以此掩人耳目。
送走張明漢三人,李文成隨李開芳回到中軍營,他察覺到李開芳臉色有些許凝重。
不管李開芳心裏到底在想什麼,李文成其實隱約也能感同身受。他與北伐軍前後接觸不過三五,之前張明漢初來聯絡時並沒有透露太多的情況,自己親來會晤則直接帶來一次突圍計劃,想來這一切太過突然。
就算拋開突圍計劃可靠與否,來來回回派人喬裝打扮穿行獨流鎮和關家屯,同樣存在許多風險,一旦有人不幸被識破,導致突圍計劃敗露,接下來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李文成雖能有這樣的感受,但打心底裏並沒有太多顧慮,過去一段時間早已將西南方向的清兵摸透,連六百人都能潛伏在清兵眼皮底下,可見整體防線的渙散。當然,他也做好相應的預防,無論是誰失手被擒,關家屯那邊都有新的代替者。在清妖刑訊拷問出情報之前,突圍行動業已應該展開,到時候一切依然在計劃之內。
不過,他寧可相信這些人不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