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1 / 3)

淅淅瀝瀝的雨連著下了半月,洗刷了的每個角落,彙起的雨水,也似中流動著的病態的渾濁血液,這血液又聚集成大河,在寬敞的馬路上衝刷著前進,裹挾著城中積攢的泥沙,溢出池口的糞坑的糞便,家畜的糞便,垃圾場的塑料的鞋子,尼龍的爛衣,黑皮的靴子,米色牛仔帽子,一齊在河中起伏遊動。在河流躍起的時候一起躍起,擺一副好看的姿勢,又重新下潛,不見蹤跡。大河帶著自己的所有,憤怒的衝撞完畢,不甘的彙入了城外的護城河中。路旁的房子隻有一半露出頭來,竭力的不讓自己倒下,貓狗豬雞鴨也同主人一起在高處的帳篷裏顫栗,畜生和人又一起住在了一個房間。黑黢黢的烏雲一天低過一天的壓了十五日,讓人逐漸沒了日夜的感覺,恍惚中好似宇宙初開,天地混沌如一。隻有城外的大山,雖被烏雲遮的隻剩下了半個身子露著,卻不知看過了多少興衰沉亡,依舊靜靜的立著,因著烏雲的遮蔽顯得神秘莫測。雨下了十五日,護城河的水也就漲了十五日,一日高過一日,逐漸成了木桶的鐵箍,將包圍,不久就要到了漫進城裏的境地了……

第十六日,雨終於停了,路上積了一米的泥水,人和畜生一起走出帳篷,慶祝這劫後餘生。慶祝了半日,頭頂的烏雲卻沒有要褪去的意思,依舊沉沉的壓著,大山也依舊隻看得見一半。即便如此,城裏也都響起了一片一片的歡呼聲。三日過去了,烏雲依舊壓著,沒有再沉一寸,也沒有減少一分,天越加黑暗,一股悶熱悄悄的在彌漫開。人見著烏雲不肯散去,又結合之前持續半月的大雨,直覺得是上天降下的懲罰,結論終於散開,城裏便有末日的謠言,又經人渲染發酵,越發人心惶惶,隨即各家各戶每到早晚就會響起木魚敲擊的梆梆聲,佛珠撥動的嗒嗒聲,道士做法事的呼喝聲,口誦“阿門”“真主”者。神情嚴肅虔誠,嚇的旁邊的小孩努嘴低頭眼泛淚花卻不敢發聲。但昏暗的馬路上總算有了人——小販們——背著背簍,穿著一色的麻布衣,褲腿捥到大腿根,艱難的在泥水中摸索著艱難前進,滿頭滿臉的汗水,扯著嗓子在各個巷道馬路上吆喝,“賣菜了,空心包包菜,小白菜,玉米棒,洋芋,芹菜,蒜薹,煮大豌豆,小豌豆……”——這是賣菜的,也有賣肉的——“白豬肉,黑豬肉,野兔子,鴿子肉,土雞肉,土雞蛋,生雞爪雞脖雞翅……”。聲音在黑暗中混雜在一起,人聽不真切,看不真切,於是許多人都開了半扇門倚著等待,門外都是深一米的淤泥。在小販經過門前時喝一聲,挑選了蔬菜肉,付了錢,擺擺手關門。

又十日過去,烏雲還是烏雲,熱氣卻實實在在的鋪展開了,河流帶著的雜物泥沙停在路上停了半月,成了幹巴巴的泥痂,緊緊地貼在馬路上,貼在房屋的牆上,填滿了排水渠,堵死了的血管。隨著泥巴幹透,人的糞便,動物的糞便,垃圾場的各種物件都一一曬幹,發餿發臭,未帶到護城河的衣物也都露著或多或少的部分,幹巴巴的立在泥巴上,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雨水來過,證明了自己有過怎樣的際遇,如今卻是什麼結局。在這樣的證明裏,一切賦予了自己的意義:存在過。穢物們也在這樣的熱氣裏,發出了積攢半月的氣味。這氣味包容著糞便的臭,垃圾的臭,尿的臭,下水溝的臭,低窪水積攢了許多時間的臭,剩飯剩菜發餿的臭,空氣裏各種生物放的屁的臭,等等氣味,融合了這許多氣味的臭,帶著滿身的怨怒,一股腦的衝向了空中的黑黢黢的雲,卻被一聲霹靂嚇的沒了膽量,隻能將委屈和氣憤全撒在了地麵,頃刻間裏充滿了這複雜難以表述的氣味。有人捂著鼻子打著手電一路奔向屋中,鎖了門,關了窗,點上一盞熏香,才覺得好受些,裏就響起了無數鎖門關窗的聲音;有人因受不了氣味,彎腰嘔吐在了地上,剛開始還依稀辨得出上頓吃的什麼,卻因氣味中夾雜著嘔吐的飯菜酒水的氣味的再刺激,不久就隻有酸水不停的從口裏流出,裏又有了許多的人彎著腰嘔吐。幹巴巴的泥上添了成員,樣子發生了變化;新生的氣味也添了成員,味道也發生了變化。味道彌漫了城市的每一寸空氣,城裏的居民再不敢出門,隻能靠熏香度日,迫不得已出門時,必是最少掛了三個香包,一個在腰裏,一個在腳腕,一個在口鼻邊,多的更是渾身都是。但香包,熏香也有用完的時候,小販們就有了生意,但這氣味,人厭惡至極的氣味,卻成全了小販。他們一邊扯著嗓子深吸著臭氣發牢騷,一邊抬高了價格,的人沒辦法,隻好默認了新的價格,又賠罪了的惡臭。於是,每天都有了新的人進進出出。因為臭味,新的屎尿灑在了新麵貌的。變化一直進行著,烏雲卻從來沒變過。裏終於隻剩下了黑暗,黝黝的黑色遮蔽了人的視覺,動物重新成了最看得清世間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