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去看儺戲, 自然得盛裝打扮。
過年就是又長一歲,銜蟬給九寧綰了個蓬鬆的懶髻, 髻根係彩絛,絛長至垂腰, 兩鬢『插』黃金發釵,簪綠象牙嵌珠翠『插』梳,佩飄枝花。身上穿一件桃花春芙蓉錦交領窄袖上襦, 石榴嬌纏枝海棠花羅半臂,係春水綠紗裙, 外麵一條遍地金刺繡十樣花紋鸞鳥銀泥籠裙。胸前珠瓔珞, 腰上係翠『毛』碧絲絛,垂鴉『色』雙魚佩,腕上套絞絲金須琉璃腕環, 指間幾枚金鑲嵌瑪瑙指環, 瑪瑙紅似熟透的櫻桃,襯得手指愈顯纖細白皙。
裝扮好, 侍女扶九寧起身,讓她對著鏡台看看有沒有不滿意的地方。
九寧左看右看, 讓銜蟬把飄枝花摘了, 換成胭脂『色』的, 她今眉間飾嫩黃『色』鳥雀形花鈿,頰邊塗鐮淡的暈妝, 還是戴胭脂『色』的飄枝花更好看。
滿屋子侍女讚歎不已, “縣主花容月貌, 無人能比。”
九寧輕笑,扣上之前選的麵具,臉都遮住了,隻『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看她們再怎麼吹捧。
侍女們麵不改『色』,接著道:“縣主一雙明眸比上的星子還漂亮!”
九寧揮揮手,示意銜蟬發賞錢。
侍女們笑嘻嘻攙扶九寧出門,“我們的都是真心話,縣主可別不信!江州的娘子裏沒有比您更美的!”
九寧微笑著聽侍女們左一句有一句奉承,目光無意間掠過角落裏的多弟身上時,心裏一驚。
差點忘了,多弟心眼,曾因為嫉妒別饒美貌直接賜死了臣子家中女眷。
九寧腳步頓了一下,隻躊躇了短短幾息,很快又重新歡快起來,她生麗質,能怎麼辦?
讓多弟妒忌去吧!
反正隻要完成任務,她就能告別這一切麻煩。
九寧戴著麵具步出蓬萊閣,周嘉暄已經準備好了,站在東廊外梧桐樹下的假山旁等她。
池邊喂魚的侍女迎上前,三郎等了半個時辰。
九寧忙加快腳步:“阿兄,讓你久等了。”
過了一會兒,又道,“下次你別等我了,我裝扮好了再去叫你。”
周嘉暄等著她走下長廊,牽起她的手,開玩笑道:“等娘子梳妝打扮是榮幸,等多久都不算久。”
九寧眼珠一轉,揶揄他:“阿兄等過誰家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話。
九寧笑意盈盈,“齊家的?張家的?吳家的?”
“啊!還有王家的!”
周嘉暄隻是微笑。
九寧把平日和周家來往比較多的幾個世家的娘子全問了一遍,搖搖頭,“阿兄不想告訴我,那算了。”
周嘉暄輕拍她發頂:“沒有,別瞎猜。”
仆從牽著馬等在二門外石階前。
兄妹二人上馬,周嘉暄瞥見九寧腳上穿的是軟香皮靴,笑她:“上麵穿的籠裙,怎麼不穿彩錦履?”
她向來講究,什麼裙子配什麼鞋,絕不會出錯。
九寧笑著揚鞭,摘了麵具,回眸一笑:“穿彩錦履還能出去玩嗎?今我還要跟著儺公儺母跳舞的!”
周嘉暄搖頭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層層紗羅長裙底下穿靴,隨她罷。
『色』慢慢暗下來,長街上已經彙集起人群。
家家戶戶男女老少盛裝打扮,相攜出門。尤其是年輕的紈絝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結隊縱馬出行,時不時便有馬蹄飛踏聲響起。
路過曲巷時,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給擠得水泄不通。
九寧騎在馬背上,戴好麵具,順著路饒目光看過去,路口烏壓壓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軟轎,轎子四麵垂軟紅輕紗,掛水晶珠串,簾子壓得密密匝匝,風吹不動。
一群吊兒郎當的惡少騎馬圍在軟轎周圍,言語調戲轎子裏的人。
時下貴族男女不論老幼,出門都以車馬代步,要麼騎馬,要麼乘車,大庭廣眾之下坐轎子逛街的罕見,畢竟不是在自家宅院裏。
會乘坐軟轎出行的通常隻有一種人——坊間名『妓』。
九寧有些好奇,剛停下來,周嘉暄蹙眉,拍馬轉了個方向,“觀音奴,過來。”
“喔。”
九寧跟上去。
逛了一會兒,隱隱有高亢的樂聲透過絢爛的暮『色』,穿過重重坊牆,飄到幾人耳朵裏。
牽馬的護衛笑著道:“儺舞開始了!他們每次都是從刺史府那邊開始,要繞城一大圈,然後再繞回來,一直到亮。”
周嘉暄環顧一周,長街巷到處都擠滿了人,車馬塞道,轉個身都得等半。
“就在路邊等著吧,儺舞肯定會路過這兒。”
九寧點頭答應。
幾人騎馬退至路邊,護衛很快清理出一圈地方,圍在周圍,阻隔開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見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豪奴健仆簇擁,馬上的郎君和娘子衣飾華貴,氣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識趣地避開他們。
『色』慢慢暗沉下來,霞光沉入高牆背後,遠處半輪紅日墜進綿延的蒼青丘陵間,最後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覺彌漫上來。
護衛找了家幹淨的胡餅肆,買了幾包胡餅。
左等右等,儺舞還沒到,周嘉暄怕九寧肚子餓,帶著她下馬登入街邊酒肆,在雅間吃茶吃餅。
九寧倚著麵向長街的前窗,麵具掀開半邊,『露』出光潔纖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餅,又要了兩枚芝麻羊肉餡的,繼續吃。
“餓了?”
周嘉暄遞了杯茶給她。
九寧接過茶碗喝兩口,皺眉放下。外邊的茶喜歡放薑鹽,她不喜歡。
樂聲越來越近,護衛上來稟報:“郎君,儺舞已經到安定坊了。”
兩人起身下樓,也不騎馬了,直接彙入長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裏。
儺舞很快過來了。
首先傳來的是樂聲,時而歡快活潑,時而雄渾肅穆,響徹雲霄。
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幾百個戴麵具的彩衣舞者在儺公、儺母的帶領下且歌且舞,穿行於長街巷間。巡守的衛士手執火把緊跟在他們周圍。
據最盛大的儺舞儀式在上都長安,一次有幾千人同時起舞。江州的儺舞沒那麼大的氣派,舞者們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綠綠,舞蹈的動作五花八門,隨他們自己發揮,隻有官府聘請的儺公、儺母跳得最賣力。
圍觀的百姓們哈哈大笑,等儺舞跳到跟前,紛紛戴上準備好的麵具,擠進隊伍裏,跟著一起舞蹈。
這是祈福消災的儀式,人人都要跳的。
儺公、儺母在衛士的簇擁中走遠,九寧忙拉著周嘉暄擠到後麵的舞者隊伍裏,護衛們緊隨其後。
大家跟著樂曲抖胳膊、甩腿,一陣『亂』跳。
跳著跳著,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們去看熱鬧,你家大郎和人打賭,看誰能掀開綠姬的簾子!”
周嘉暄眉頭一皺,“大郎?”
來茹點頭,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錢在大郎身上,他可別輸了!”
著人已經跑遠。
周嘉暄叫來護衛問:“長兄今也出門了?”
他以為周嘉言在府裏陪周百『藥』宴客。
護衛道:“大郎一早就出門了,家裏的賓客突然造訪,來之前沒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過去看看。”
護衛應喏,跟著來人走遠。不一會兒回轉,壓低聲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幫惡少架秧子起哄,攛掇他和別人打賭,他們圍著最近在坊間最出風頭的舞伎綠姬的轎子撒潑,大郎看起來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撕了綠姬侍女的袖子。圍觀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緊皺。
長兄被祖父訓斥責打,又處處比不上他這個弟弟,心情煩悶,最近時常醉酒,他早有耳聞。
城裏的惡少唯恐下不『亂』,最喜歡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親的時候,鬧出事端來他臉麵上不好看也就罷了,隻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頭,九寧站在路邊一個煎餅團子攤前,等著她要的煎餅丸子炸好出鍋。
“你們跟著九娘,寸步不離。我過去看看。”
護衛們應是。
周嘉暄叮囑九寧:“我去阿兄那裏看看,一會兒就回來,在這裏等我,別走遠。”
九寧揮揮手道:“我曉得了,要是一會兒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門那兒等著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護衛守著她,自己隻帶了兩個人,轉身去找周嘉言。
煎餅丸子終於炸好了,九寧吃零,覺得味道一般般。
沿著長街走走停停,看到沒吃過的果子她就嚐一嚐。
半個時辰後,她吃了個半飽,跟著她的護衛們卻都吃撐了。
九寧記得周嘉暄的囑咐,沒有到處走,就在長街來回。
不過把整條街來回逛了個三四遍後,還是沒等到周嘉暄回來找她。
“你們過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煩了。”
怕朱鵠事件重演,現在九寧隻要出門,身邊帶的是府裏身手最好的護衛。而且經過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肅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擼了官職。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對方堂而皇之派出幾十上百人來抓她。
護衛們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緊跟著九寧。
不一會兒派出去的人回來,道:“三郎勸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來了。”
九寧聞言,輕哼一聲,“他就是仗著三哥脾氣好。”
雙手背在背後,示意護衛帶路。
一行人穿過歡慶的人群,走到一條巷口前,遠遠就能聽見惡少們起此彼伏的調笑聲和唱歌聲,他們在慫恿周嘉言和另外一個錦袍少年郎相爭,看誰能首先讓綠姬心動,掀開簾子一『露』芳容。
紈絝惡少、周家郎君、豔麗美伎……老百姓們交頭接耳,圍在一旁看熱鬧。
九寧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頂軟轎,正是剛才和他們擦肩而過的那頂垂紗轎子,夜幕下軟轎上鑲嵌的明珠散發出淡淡的光暈,照出垂紗裏朦朧綽約的人影,美伎似乎橫臥在軟榻上,看不出身段。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猜測轎子裏的名『妓』一定貌若仙,不然怎麼會引得這麼多紈絝子弟為她爭風吃醋?
轎子前一幫浮浪子弟還在爭著獻殷勤。
“自上次一別,如隔三秋,綠姬不如開簾與我等同遊,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和他們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已在江邊設下宴席,綠姬還是同我們一起去江邊賞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