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並不認識眼前這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但她卻覺得似乎見過『婦』人一般, 一見了她,不由得口齒生寒, 脊背發涼。恐懼像蛇一樣爬滿全身,一時之間竟一個字都不出來。
老『婦』人明顯是來客女眷中身份最高的, 年紀約莫五十多歲,打扮很時興, 梳高髻, 滿頭『插』梳,鬢邊飾金箔,衣著華貴, 含笑打量九寧幾眼, 笑向吳氏道:“縣主果然人麵桃花,麗若朝霞,我這個老『婦』人見了都心生歡喜,隻想拿出最好的寶貝哄她高興,來日貴府的門檻隻怕要被冰人踏破。”
吳氏和老『婦』人是舊相識, 沒有多客套,聞言微笑道:“別看她這會子乖巧,『性』子擰著呢,成日胡鬧, 大都督頗疼愛她,我們也不敢管。”
聽了這話, 女客們都笑了。
吳氏的意思很明白, 九寧是周都督的掌上明珠, 婚事自然也是周都督拿主意。
老『婦』人心領神會,轉而起剛才喝的茶來,誇周家的茶入口清爽,滿頰留香。
吳氏笑道:“大約是水好的緣故,前幾永安寺的慧梵禪師送了幾罐山裏的泉水,用那泉水煎茶,茶香都比之前的濃。”
女客們奉承:“沾了神佛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等九寧回過神的時候,話題已經轉到周嘉言和周嘉暄身上了。周家兩位嫡出郎君還未定親,不止江州其他世家坐不住,臨近州縣的豪族也有些想頭。
“大郎端正,三郎俊俏,府上郎君、娘子個個都生得好。”
“不曉得大郎定的是誰家?不定是親戚呢!”
“三郎那樣的人品,定的肯定是讀書人家吧?”
吳氏是繼室,論門第,她肯定比不上周百『藥』的原配,論容貌、家世、品孝理家,她樣樣不如崔氏,平時在府裏就和隱形人一樣,隻管過她自己的,從不管繼子、繼女的事,見老夫人和其他女客試探著問起兩個繼子的婚事,敷衍道:“他們兄弟倆都還沒定親,不知郎君怎麼打算,我瞧著都不錯。”
女客們來去,無非就是想打聽周嘉暄兄弟倆的親事。
九寧耐著『性』子旁聽了一會兒,找了個借口出來,問侍女:“剛才那位夫人是誰家的?”
侍女躬身答:“那位是鄂州薛家的老夫人,和咱們娘子是姨表親。”
鄂州,薛家。
九寧唇邊浮起一絲冷笑,袖中的雙手慢慢捏緊。
難怪她會沒來由地覺得恐懼,以至於怕到驚出一身冷汗。
越來越多的事和記憶中的不一樣。有些是因為她的介入而發生微妙的變化,從而影響全局,還有些是因為時機改變,該發生的事沒有迎來發生的契機。
比如鄂州的主人現在還是袁家。
但在九娘的記憶中,幾年後鄂州易主,鄂州太守就姓薛。
還不滿十五歲的九娘,第一次被家族送出去討好豪強——那個老頭子,就是鄂州太守。
隻是記憶,也叫九寧不禁膽寒。
九娘貌美如花,不止令太守垂涎,連太守的兒子也暗暗覬覦她。薛夫人嫉妒九娘奪走夫君和兒子,經常趁太守不在府時折磨九娘。
祖父橫死,江州生『亂』,父兄勒令自己出嫁保家族平安,九娘無可奈何,哭著離開江州。她隻是個嬌生慣養的娘子,孤零零入了太守府,任人磋磨,無力反抗,給家人寫信求救,家人不予理會。
記憶快速在腦海裏閃現,九寧閉一閉眼睛,把心裏翻騰的懼意和怒火盡數壓下去。
照她的脾氣,仇人就在眼前,沒什麼好怕的,直接抄起煎茶的鸚鵡長柄銀簽子朝薛夫人臉上招呼,讓薛夫人也嚐嚐被滾燙的簽子抽打的滋味。
可九娘並不恨害過她的人,她不想報仇,隻怨世道弄人。
“縣主?”
耳畔響起一聲帶著疑問的呼喚。
九寧扭頭。
侍女多弟扶住她,似乎看出她情緒紊『亂』,問:“您不舒服?”
九寧搖搖頭,深深看多弟幾眼。
還是當主角好,想做什麼做什麼,係統簡直就是為主角而生的,不像她這麼倒黴,處處受限製。
也許她前世真的是一個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的大壞蛋,殺了很多人,欠下太多債,所以要一世一世償還。
還就還吧,欠債還錢,欠命還命,經地義。
這一世是最後一世,等還完所有債,她就誰也不欠了。
揮一揮衣袖,十幾年後,她九寧照樣是條好漢!
多弟被九寧古怪的眼神看得發『毛』,“縣主?”
幾名侍從自東廊走過來,腳步急促,笑著道:“縣主,十一郎他們要和賓客一起打馬球,十一郎知道您喜歡這個,請您去觀看比賽。他問過使君了,使君也請您去呢!”
九寧搖搖頭,“我不去了。”
她喜歡看馬球賽,不過剛才記憶複蘇,讓她想起九娘的上一世周家族人袖手旁觀九娘被一次次送出去的事,她現在不想看到周家人。
而且女客有薛夫人,那麼男客裏肯定也有薛家的人。
不定日後的薛太守就是那個要周刺史出麵招待的貴客。
九寧徑直回蓬萊閣。
午間吳氏和周刺史的女眷宴請女賓,不見九寧相陪,忙派侍女去蓬萊閣請。
侍女走了一趟,回去複命:“蓬萊閣的侍女,縣主已經睡下了。”
吳氏咋舌,又驚又怒:做主人家的,怎麼能如此失禮?!
但她實在不敢管九寧,隻能把其他房的娘子叫到宴席上湊數。
蓬萊閣這頭,銜蟬幾人站在屋前長廊下悄悄話,神『色』中透出幾分憤怒。
縣主明明好端敦坐在房中喝茶吃果子,卻要她們趕走吳氏派來請她去花廳赴宴的使女,莫非縣主和吳氏吵架了?
一定是吳氏欺負縣主了!
屋裏,九寧擁著暖被,靠坐在火爐床裏,雙手捧腮,望著火盆裏吐出的一縷縷暗紅『色』火苗,默默出神。
她還是沒法服自己就這麼放過薛夫人……
可她沒法害人。
那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九寧眸光閃動,心裏默默盤算。
多弟掀開低垂的羅帳,跪坐著往火盆裏添炭。
九寧抬起眼簾,盯著多弟看了好一會兒。
多弟再次豎起一身寒『毛』,“縣主?”
九寧收回目光,拈起一枚糕餅吃,“多弟,你家裏有幾個兄弟姐妹?”
多弟告假去寺裏上香的那,九寧派阿四跟蹤她。
阿四回來時稟報多弟確實出城了,不過並不是去廟裏,而是去了一座離縣城不遠的村莊。
多弟果然記得她家在哪兒。
阿四沒敢跟得太緊,等多弟回城,他找莊裏人打聽了一下。
多弟如今穿衣打扮比一般富裕人家的娘子還講究,莊裏人已經認不出她了。好在多弟還沒改名,他們記得多弟這個名字。
他們告訴阿四,多弟有四個姐姐,分別叫招弟、引弟、來弟、盼弟。到第五個孩子時,他們家終於生了一個男孩,男孩是多弟的哥哥,名叫望奴,多弟還有個妹妹,叫想弟。
從多弟幾姐妹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他們家多麼想要多子多孫,僅僅一個望奴還不夠。
多弟是回去送錢的。
她的四個姐姐和她一樣,都被父母賣掉了換錢買糧食,家裏幾個孩子隻剩下哥哥望奴和妹妹想弟。
聽九寧忽然問起自己的家人,多弟心生警惕,垂首含含糊糊道:“我、我記不清了。”
九寧微微一笑,沒什麼。
多弟放下鶴首鐵鉗子,起身告退出屋。
回頭看一眼羅帳後靜坐的九寧,她咬咬唇,欲言又止。
最近常有管事來府裏交賬,她偶爾聽府裏的侍女議論,知道縣主的私庫裏藏了不少值錢的東西,隨便一套實木家具就是幾百萬錢。
縣主根本不缺錢花,而且真爛漫,心地善良,如果照實和縣主,縣主不定願意施恩於她。
多弟有些意動,目光掃一圈寢房。
金碧輝煌,處處奢華。
隻要縣主賞她一套首飾,她就能給家裏買房置地,妹妹想弟也用不著餓肚子了。
命運就是這麼不公平,縣主生來就是享福的,每個月的脂粉錢就足夠他們家花用好幾年。她的四個姐姐都被賣了,而縣主一個人有這麼多豪奴伺候。
為什麼她沒有這麼好的福氣,投身到周家來呢?
如果她也能和縣主一樣,生來就是歸人家的娘子,那該多好。
多弟忍不住浮想聯翩。
剛跨出門檻,銜蟬幾人一擁而上,抓著她問:“剛才你陪縣主出去,是不是娘子欺負縣主了?”
“那些女客什麼了?她們是不是提起崔夫人了?”
“對!一定是女客了什麼話惹縣主傷心了!”
金瑤義憤填膺:“縣主連馬球賽都不看了,可見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眾人七嘴八舌。
多弟一臉茫然,仔細回想剛才的情景,所有人都在誇縣主美貌,沒有人欺負她啊……
縣主好像不喜歡那位薛夫人,薛夫人和她話時,她眼皮都沒抬一下。
多弟皺眉深思。
……
周家打球場。
主子們要打馬球,奴仆們迅速架起球板,四麵『插』上彩旗,旗幟迎風舒展,獵獵飛揚。
仆從道:“郎君,都準備好了。”
周百『藥』臉『色』鐵青,帶著明顯的慍怒,冷哼了一聲。
仆從沒敢吱聲。
一旁的周刺史給周百『藥』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在賓客們麵前發作,家醜不可外揚。
周百『藥』牙齒戰戰,望著馬背上那個神情冷淡的青年,雙目赤紅。
馬背上的青年正是他不想承認的二兒子——周嘉校
當然,周嘉行是以蘇晏的名義上門的,和他同行的是鄂州幾大世家的家主。
王家、薛家、張家、陳家一起上門拜訪,周刺史作為一族族長,出麵招待。看到和幾家家主談笑風生的蘇晏時,失神了片刻後,很快恢複鎮定。
二郎既然沒有戳破他的身份,想來這次不是來搗『亂』的。
逆子就在眼前晃悠,周百『藥』沒法和周刺史一樣冷靜,暗暗布置人手,想扣下周嘉校
周刺史看出周百『藥』的心思,警告他道:“他既然還敢來周家,而且是大搖大擺走進來,必然有他的依仗!你別衝動壞事,怎麼他也是周家的兒郎!你父親叮囑你的話,你都忘了?”